塔齐欧望着远方的天空。
闪电穿过云层,描摹每棵树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睛,为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罩上一块墨水色幕布,任由那转瞬即逝的强光在他脑海中打下一道道青紫色幻影。
他明白,对爱尔兰人来说,英格兰人是不折不扣的殖民者。他也终于理解那天路易斯总督冲他喊的那句话。塔齐欧不禁遐想,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塔齐欧,他会怎样看待莫里斯,看待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马车在一栋双层小别墅面前猛地停了下来。参差不齐的枫树在枣红色的屋顶背后低语着什么。底层一个格子窗透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吐出扇形的橙色火舌。
“是这里吗,先生?”车夫粗声问。
塔齐欧晕乎乎地望了望四周。“是的,谢谢。”他喘着气说。
莫里斯搀他下车,顺便付了钱。他们慢步朝别墅走去,泥泞的土地看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
两人来到门前,摇了摇门铃。
大约过了半分钟,塔齐欧听到里面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门拉开条缝——是一位精瘦的白发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看到塔齐欧,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光。他的确是塔齐欧的爷爷,尽管比人类记忆中的模样要呆滞可怜。
“爷爷,我回来了。”
塔齐欧有些畏怯,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然而,老人的反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回来就好,”对方嘴里不断重复着带着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回来就好。”
“他叫莫里斯,”塔齐欧如释重负,笑着介绍起他的同伴,“是……是我在甘伯尔认识的一个村民。”他巧妙地在没有撒谎的同时避开了莫里斯的英格兰国籍。
一进门,莫里斯差点吐了出来。房间内污秽不堪,地上满是泥水,粪便和腐坏的残羹剩饭随处可见,数十只蛆虫在上面翻滚蠕动。
“我去收拾卫生,”嗅觉灵敏的人类眉头紧锁,“你陪老人家说说话。”
塔齐欧扶爷爷坐下,在茶杯里倒了点水递给他。老人端着茶杯,手不住地颤抖,水像细流似的洒落在地板上。他张着嘴,嘴里聚起白花花的唾沫,顺着唇角往下流。
“上去看看你的母亲……”爷爷咕哝道,“她太想你了。”
塔齐欧的妈妈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飞奔上二楼,打开每一道房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妈妈卧室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尸骨。枕边放着一份死亡证明:
卡莉莎·奥沙利文(阿德托昆博),女,1576年6月28日出生,希腊克基拉州人,1615年10月16日下午4时许,于利菲河溺水身亡,无其他外伤。我局已做现场勘探和调查,发现死者符合意外死亡特征,家属对死因无异议。
妈妈死在了他们遇到狐蝠的那天。
塔齐欧抱着死亡证明缓缓走下台阶。这次爷爷夸张地举起两只手:“跑,跑,可怜的孩子,要是给他们搜到,你会被抓去当雇佣兵的!”
“凭着我的良心起誓,”莫里斯拿着扫把说,“塔齐欧不会被任何人抓走。”
“可你只不过是个平民,”老人潸然泪下,“你不是英格兰人,更不是有钱有权的英格兰贵族!在这里,你连保护他的资格都没有。但英格兰人,却能够随时随地要他的命。”
可怜的老人啊!
他不知道的是,塔齐欧早就死了,夺取他性命的并不是英格兰人——是巨浪,是海神,是他本就悲催的命运。
“好孩子,走之前抱抱爷爷。”
爷爷趔趔趄趄地挪到塔齐欧面前。
孩子轻轻抱住老人,爷爷瘦得可怕,骨头软软的,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散架。那颗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平息。
两行热泪划过脸颊。
“莫里斯……”塔齐欧想起海盗船上的三具尸体,“我不想爷爷被火烧掉。”
25
这是塔齐欧住在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镇的第19天。将爷爷和母亲安葬后,莫里斯就把他带到了这里——厄斯金勋爵的旧宅。
庭院差不多是路易斯总督府的两倍大,浮华风。几乎没什么人来串门,只有第一天上午,戴温·伯伊德先生送过来一名男管家和十多个女仆,说这些人会替莫里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莫里斯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他在18天前就抛下他独自去了伦敦,并表示一个月内回来。至于是去干什么,塔齐欧只捕捉到三个关键词:
国王、授衔、聚会。
他把脸埋在软蓬蓬的枕头里。
不得不承认,莫里斯的床让他睡得很安稳,要是被子再薄点就更好了。两分钟后,他翻了个身,将天花板上的彩绘云朵与百合花一并卷入那新绿色的眼睛里。
小镇上人不多,当然也不算少。目前在若干张面孔中,他唯一记住了他的邻居。
一个年过半百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先生。
记得那是和管家发生争执的下午——
“请问,浴室在哪儿?”
塔齐欧抖了抖发黏的睡衣。
然而这个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面瘫人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您去浴室干什么,先生?”他的身材和着装跟他们在南极看到的企鹅别无二致。
“我……我去洗澡。”
作为水母,他已经很久没沾水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变成水母干。
“浴室的水会害您染上恶疾,先生。”
这只人类的思维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