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伏跪在大殿中,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面色沉郁。
入夏以来,湘楚一带突逢大旱,痛陈灾情的奏折已经摞成山一般高,足见事态严峻。
“名时,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梁元帝一扬下颌,看向跟前头埋得极低的长子:“说与朕听听。”
“儿臣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需严阵以待,”大皇子沈名时抬头觑了一眼梁元帝,仍不敢与他对视:“父皇英
明,湘楚蒙受圣恩,定能化险为夷。”
“朕又不是活神仙,何来的化险为夷,朕问的是你的见解!”梁元帝被气得脸铁青,神色更为不愉。
“儿臣认为应当尽快赈灾安民,稳定民心”见梁元帝发怒,大皇子吐字快了许多,然而讲的依旧是空话。
“噗——”
大皇子说话间,后方一干官员里传出两声讥笑,五皇子沈朔与怀远将军齐濂对视一眼,艰难地压平了翘起的嘴角。
“父皇,”三皇子沈行密主动出列,恭敬道:“自父皇登基已九载有余,励精图治、体察民隐,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壹],此次旱灾也必能转危为安。儿臣以为各地巡抚联名上书,不过是沆瀣一气,料定父皇爱民如子,必会从内府拨款,这帮人只是趁着国难之际危言耸听,大发一笔横财。”
梁元帝默然听着,没有作声,但面色已经缓和不少。
“依儿臣拙见,丰年储粮,荒年粜粮。为今之计是由内府拨款,从湘楚临近州府调粮运往灾区,粮食可由府、州、县所设常平仓、市镇所设义仓供给,救助饥民、降下粮价,让灾区百姓买得起米。”
“嗯,”梁元帝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色,“行密说得不错。”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大皇子,“甚宽朕心。”
“那此事便交由三皇子去办罢——”
“父皇,不可!”
这一声十分违和,殿中众人皆看向正门,入目却见一个俏丽女子大步抢入殿内。
她身着朝服,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只简单盘了发,双颊不施粉黛而气质超然,朱唇粉面,齿如含贝,顾盼神飞。
来人正是沈缇意。
她入殿先行一礼,周全了礼数,才娓娓道来:“父皇为湘楚灾患殚精竭虑,儿臣本想为您购入具有开窍醒神、舒心解乏之效的龙脑香,后去内府借款,方知其虚空已久,能借出的钱款不足七十万两。购入香料尚且捉襟见肘,更不必说赈灾要务。”
“这”
“只余七十两!”
“内府是谁在管?”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梁元帝一蹙眉,目光直投向三皇子。
三皇子沈行密咽了口唾沫,后背沁出的冷汗很快渗透了里衣,沈缇意的话看似轻描淡写,不过是借款不成向梁元帝告状而已,他却听出了话里的意图。
内府从去年开始便由他兼管,国家开支账目、皇亲官员借款名录均由他过目,先前对梁元帝的奉承与提出的调粮抑价之法,目的皆是将事态控制在他能动作的范围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眼看梁元帝就要将这差事交予他来处理,不料半道杀出个沈缇意横插一脚。
沈行密回头剜了一眼沈缇意,沈缇意不闪不避,甚至冲他乖巧一笑,眼中带着不解,那笑靥里也带着无可挑剔的恭顺和不似作伪的受伤,好像他欺负了她一般。
沈行密恨恨一咬牙,竟拿她没办法。
沈缇意收起笑容,从她记起前世这场旱灾,便已梳理了一遍来龙去脉。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贰],蛀空内府的蠹虫,恰恰是这些权势滔天的公子王孙。太祖皇帝出身低微,坐上皇位后不仅自己穷奢极欲,一干皇子皇孙也挥霍无度,梁元帝即位后,收取的国税中甚至三分有一都用于供养皇族,内府早已不堪重负。
沈缇意虽自个儿清简惯了,皇兄弟们浸淫声色一掷千金的事迹却略有耳闻。
长此以往,大大小小的灾害迭加在一起后梁朝必然入不敷出,内府不能向王公讨回欠款,只好拿百姓开刀,将亏损的钱财摊派下去,硬生生磨灭了这样一个大国的活气。
湘楚大旱三年之后,各州的征讨义军便如年轻的豺狼般追逐啃咬,合力将大梁这匹茍延残喘的老马撕碎。
马儿并不擅于反击,遇事只会掉头就跑。
何况,这匹老马安逸多时,已经从战场上退下了太久,于是在面临危险时才先抛弃了跟在它身后的弱者,来转移强敌的视线。
弱者
沈缇意的目光在大殿前梭巡,从梁元帝身旁的大皇子游移到不远处的沈行密。
大皇子沈名时是梁元帝的第一个儿子,受封最久,颇受梁元帝器重,可惜平日耽于玩乐,并无建树,在朝中地位并非无可撼动。
至于三皇子沈行密,沈缇意想起些并不快意的往事来。
老三的生母淑妃是王爷府起始就与娘亲争宠的女人,梁元帝自幼便对这个淑妃生下的儿子宠爱有加。
他在朝中很有一份美名,人人都赞他仁慈良善,博施济众——哪怕犯下滔天大罪、只余穷途末路可走,能寻到机缘见他,必定有一番妥善安置。
因而老三在朝中极有威望,诸臣奏称其德,是诸皇子中最被看好的储君、朝野上下人心所向的太子人选,实力最为强大。
他身后的老五沈朔、怀远将军齐濂,则是他的忠实党羽。
不过,水虽柔矣,斩之而不可以断[叁]。
太子人选既未定,有何变数便未可知。
沈缇意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一个女子今后要在朝廷立足,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用她能得到为数不多的那点青睐来施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