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八年
公元前565年,鲁襄公八年。
八年春,公如晋,朝,且听朝聘之数。
八年春,鲁襄公又屁颠儿屁颠儿地到晋国朝见,同时听取晋国要求朝贡的数额。若以现代公司而论,鲁国差不多就是晋国的一个子公司了,每年都要到晋国去领受生产经营任务,大概还会有考核指标和奖惩措施吧。
郑群公子以僖公之死也,谋子驷。子驷先之。夏四月庚辰,辟杀子狐、子熙、子侯、子丁。孙击、孙恶出奔卫。
郑国的公子们因为郑僖公死于非命,想要谋杀公子。公子对群公子先下手,于四月十二日采取行动,随便安一个罪名,杀死了公子狐、公子熙、公子侯、公子丁。公孙击和公孙恶逃往卫国。
庚寅,郑子国、子耳侵蔡,获蔡司马公子燮。郑人皆喜,唯子产不顺,曰:“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楚人来讨,能勿从乎?从之,晋师必至。晋、楚伐郑,自今郑国不四五年弗得宁矣。”子国怒之曰:“尔何知!国有大命,而有正卿,童子言焉,将为戮矣!”
四月二十二日,郑国的公子发、公孙辄(公子去疾之子,字子耳)入侵蔡国,俘虏蔡国的司马公子燮。由此不难看出,郑国在晋国和楚国面前虽然是个小国,但对付陈国、蔡国这样的国家却是绰绰有余。战争的胜利让郑国人沾沾自喜,唯有一个人保持沉默,不附和、不鼓掌。
这个人就是公子发的儿子,名侨,字子产,谥成,史书上有时写作公孙侨,有时写作公孙成子,但更多的时候是尊称其为子产。后人对子产的评价多如牛毛,基本上是歌功颂德,最有名的是这一句:“春秋上半部,得一管仲;春秋下半部,得一子产。”将其和管仲相提并论,可以说是相当推崇了。关于子产的事,接下来会一一讲到。需要说明的是,鲁襄公八年,子产还是个孩子,对于郑国当时的处境,已经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他说:“小国不具备文德,却拥有武功,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事了。蔡国是楚国的属国,楚国人来兴师问罪,我们能够不顺从楚国吗?顺从了楚国,晋军必然前来。晋国、楚国交替讨伐,郑国四五年内都不得安宁了。”
公子发大怒,骂他:“你知道个啥?国家有出兵的重大命令,而且有执政大臣在那里,小孩子说这些话,是要掉脑袋的!”
公子发是因为子产说错了话而恼怒吗?不是。是因为子产说对了。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讲,出兵是国家的大事,是执政大臣下的命令。如果事实证明出兵是错误的,让大臣们把脸往哪儿搁?得罪了这些重臣,你还有好日子过?政治从来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所谓的童言无忌。《韩非子》里则借公子发之口,进一步批评子产:“非待危己也,又且危父矣。”意思是,你小孩子这样口无遮拦,不仅仅是自己倒霉,而且是坑爹啊!
五月甲辰,会于邢丘,以命朝聘之数,使诸侯之大夫听命。季孙宿、齐高厚、宋向戌、卫宁殖、邾大夫会之。郑伯献捷于会,故亲听命。大夫不书,尊晋侯也。
《春秋》记载,五月七日,“季孙宿会晋侯、郑伯、齐人、宋人、卫人、邾人于邢丘”。主要目的是由晋国给各国下达朝贡的指标,让诸侯的大夫们听取命令。鲁国的季孙宿、齐国的高厚、宋国的向戌、卫国的宁殖,以及邾国的某位大夫参加会议。郑僖公则亲临会场,进献蔡国的战俘,亲自听命——这当然是非礼的。蔡国不仅不是蛮夷之邦,而且是堂堂正正的姬姓诸侯,岂有献蔡捷之理?
《春秋》不记载诸位大夫之名,是为了尊重晋悼公。
莒人伐我东鄙,以疆田。
莒国的胆子越来越大,继消灭国后,又入侵鲁国东部边境,以重新划定地的边界。
秋九月,大雩,旱也。
九月,鲁国举行盛大雩祭,这是因为发生了旱灾。
冬,楚子囊伐郑,讨其侵蔡也。
子驷、子国、子耳欲从楚,子孔、子、子展欲待晋。子驷曰:“《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云询多,职竞作罗。’谋之多族,民之多违,事滋无成。民急矣,姑从楚,以纾吾民。晋师至,吾又从之。敬共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强者而庇民焉。寇不为害,民不罢病,不亦可乎?”
子展曰:“小所以事大,信也。小国无信,兵乱日至,亡无日矣。五会之信,今将背之,虽楚救我,将安用之?亲我无成,鄙我是欲,不可从也。不如待晋。晋君方明,四军无阙,八卿和睦,必不弃郑。楚师辽远,粮食将尽,必将速归,何患焉?舍之闻之:杖莫如信。完守以老楚,杖信以待晋,不亦可乎?”
子驷曰:“《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请从楚,也受其咎。”
冬天,楚国令尹公子贞入侵郑国,以讨伐郑国对蔡国的入侵。
郑国的群臣商量对策。公子、公子发、公孙辄主张臣服于楚国,公子嘉(郑穆公的儿子,字子孔)、公孙虿(公子偃的儿子,字子)、公孙舍之(公子喜的儿子,字子展)主张等待晋国救援。
公子引用了一首古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云询多,职竞作罗。”大意是,人生苦短,哪里能够等到黄河水清?不停地问占问卜,不过是自织罗网罢了。又说:“国家大事,这么多家族都来发表意见,百姓无所适从,事情更难成功。现在楚军就在眼前,百姓心急如焚。姑且听从楚国,以舒缓百姓的苦难。等到晋军来了,我们又听从晋国。恭敬地奉献财物,等待着大国来召唤,这就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准备好牺牲和玉帛,在晋国、楚国前来的边境上等待,等待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百姓。敌寇不为害我们,百姓不疲于奔命,不也是可以的吗?”
公孙舍之以为:“小国以诚信来侍奉大国。小国不讲信用,战争和祸乱随时会到来,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近年来,我们与晋国五次会盟,而今将要背叛,就算楚国来救我们,又有何用?楚国亲近我们,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想把我们当作他们的边境城镇。楚国不可追随,不如等待晋国。晋侯正当贤明,四军装备整齐,八卿和睦共处,必定不会抛弃郑国。楚军远道而来,粮食将要用尽,一定会很快回去,有什么好怕的?我听说,有所依仗不如诚实守信。完善守备以使楚军疲惫,依靠诚信来等待晋军,不也是可以的吗?”
公子又引用了一句诗,大意是:出主意的太多,所以一事无成。满朝都发表意见,谁敢负责任?如同那些一边走一边和别人商量的,因此什么都得不到。公子非常强势地提出:“请顺从楚国,有责任我背!”
乃及楚平,使王子伯骈告于晋,曰:“君命敝邑:‘修而车赋,儆而师徒,以讨乱略。’蔡人不从,敝邑之人不敢宁处,悉索敝赋,以讨于蔡,获司马燮,献于邢丘。今楚来讨曰:‘女何故称兵于蔡?’焚我郊保,冯陵我城郭。敝邑之众,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以相救也。翦焉倾覆,无所控告。民死亡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夫人愁痛,不知所庇。民知穷困,而受盟于楚。狐也与其二三臣不能禁止,不敢不告。”
知武子使行人子员对之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个行李告于寡君,而即安于楚。君之所欲也,谁敢违君?寡君将帅诸侯以见于城下。唯君图之。”
郑国于是和楚国媾和,并派大夫王子伯骈向晋国通报,说:“君侯命令敝国:‘修整你们的军备,动员你们的部队,讨伐祸乱之人。’蔡国人不听从,敝国之人不敢安居,召集全部军队,以讨伐蔡国,俘虏他们的司马公子燮,进献到邢丘。现在楚国人来讨伐,说:‘你们为什么要举兵攻蔡?’焚烧我们郊外的城堡,侵略我们的城郭。敝国的民众,男女老少,顾不上休息而互相救助。国家摇曳将要被颠覆,没有地方可以控诉。百姓死去和流亡的,不是父兄,就是子弟。人人愁苦,不知哪里可以庇护。百姓知道穷途末路,而接受楚国的盟约。孤和几位大臣也没有办法禁止,不敢不前来报告。”
郑国人历来精于辞令,就算是绝交信,也写得如此动人。只不过晋国人并不同情郑国的遭遇,更不体谅郑简公的迫不得已。中军元帅荀派行人子员对王子伯骈说:“君侯受到楚国的讨伐,也不派一个行人来告诉寡君,便立即屈服于楚国。这就是君侯自己的意愿,谁又敢违背?寡君将带领诸侯在城下相见,君侯自己考虑吧!”
晋范宣子来聘,且拜公之辱,告将用师于郑。
公享之,宣子赋《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武子赋《角弓》。宾将出,武子赋《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君子以为知礼。
晋国派士访问鲁国,并且拜谢鲁襄公年初朝见晋悼公,告知将要对郑国用兵,也就是通知鲁国准备出兵了。鲁襄公设宴招待士。席间,士赋了《诗经·召南》中的《有梅》,其诗云: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有梅,顷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一首女孩子写给追求者的诗,鼓励追求者抓住时机,大胆求爱,不要等到梅子都掉光了还不行动。士的意思是,晋国讨伐郑国,鲁国出兵要及时。鲁襄公当时才十一岁,估计也听不懂什么“有梅”,只能由季孙宿代为回答:“谁敢不及时?今天以草木打比方,寡君对于君侯来说,就是君侯的气味。开开心心地接受命令,哪里会有延迟?”
季孙宿以晋悼公为草木,鲁襄公为草木的气味,这个马屁拍得真是有点那味了。然而士很受用,于是季孙宿又赋了《诗经·小雅》中的《角弓》一诗,其中有“兄弟婚姻,无胥远矣”之句,意思是鲁国和晋国本是兄弟之国,互相不要疏远。
宴会结束,士将要离席,季孙宿又赋了《彤弓》一诗。士说:“城濮之战,我先君晋文公在衡雍向天子报功献捷,从周襄王那里授受了彤弓,作为晋国的传国之宝,子孙世代相传。我士,是先君的官员的后代,岂敢不接受命令?”
六十多年前,晋文公通过城濮之战奠定霸主的地位,是晋国人一直引以为傲的历史。城濮之战后,周襄王赏赐给晋文公一批礼器,其中有彤弓一张,象征征伐大权。季孙宿这个时候赋《彤弓》之诗,还是在拍晋国人的马屁。士应对得体,君子自然认为他“知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