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麾下必有诤臣。果然,申公巫臣站出来劝谏:“大王不能这样做。您召集诸侯讨伐罪人,但现在想娶夏姬,这就是贪恋她的美色了。贪恋美色叫作淫,淫是要受到大大的惩罚的!《周书》说:‘申明道德,审慎刑罚。’文王借此而创建周朝。申明道德,就是要大力提倡;审慎刑罚,就是要尽量不去用它。如果发动诸侯,兴师动众,结果却是受到大大的惩罚,那就不是审慎了。请您还是考虑一下吧!”
楚庄王想想也对,于是就不娶夏姬。楚庄王刚放手,马上有人接盘。司马公子侧表示:“大王不要这个女人,我要。”
“这怎么可以!”巫臣又表示反对,“这个女人是不祥之人,子蛮因她而早死,夏御叔因她而被杀,陈灵公因她而遭弑,夏征舒因她而被戮,孔宁和仪行父因她而逃亡,陈国因她而灭,还有什么不祥之物比得过她呢?人生已经很艰难了,您如果娶了这个女人,恐怕不得好死吧?天下的美女多的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个呢?”
听巫臣这么一说,公子侧也害怕了,不敢再要夏姬。
楚庄王于是将夏姬赏给了连尹襄老。这个女人果然“不祥”。鞌之战中,襄老被荀首射死,尸骨无归。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襄老的儿子黑要又和夏姬勾搭上,真是前仆后继,蹈死不顾。如果要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给夏姬画一幅油画的话,恐怕是在阴暗的背景下,一位婀娜多姿的裸体女人踩着一堆丑陋的男人尸体吧。这幅画当然不能少了他——在一个不易觉察的角落,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带着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表情,默默地看着她。
这个男人就是巫臣。
每一个男人都爱夏姬,巫臣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爱得深藏不露。他要得到她,不顾山长水远,迂回曲折。巫臣派人偷偷地告诉夏姬:“回郑国去,我娶你。”
让我们来算算夏姬的年龄。鲁宣公十年,也就是十年前,夏姬的儿子夏征舒射杀陈灵公。假如那时候夏征舒刚刚十五岁成年,夏姬十五岁嫁人生子,至少也应该有三十岁了。至此则至少有四十岁。这是极其保守的估计,因为夏姬还有个第一任丈夫子蛮,两个人好歹也应该一起生活了几年。再把这几年算上,夏姬此时无论如何都有四十好几了。而周朝的人均寿命也不过是四十岁。说她是半老徐娘,那是按现代的标准。事实上,她在那个年代已经是老奶奶级了。
夏奶奶想必也知道,垂涎她的男人有不少,但是像巫臣这般煞费苦心的,还真是绝无仅有。她大概有一丝感动吧,听从了巫臣的安排。但是,她怎么才能回到郑国去呢?襄老虽然死了,他的儿子还天天缠着她。就算不缠着她,她也没有理由回娘家啊!
巫臣早有计划。
他派人装作郑国的使者来到楚国宣召夏姬,说:“襄老的尸体可以取回来了,必须你亲自来迎接。”
夏姬向楚庄王报告了这件事。楚庄王大概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之战中,襄老被荀首射死,尸体也被带走,怎么又可以取回来了呢?于是咨询巫臣的意见。巫臣回答:“这件事应该可信。”他给楚庄王分析:之战中,荀首的儿子荀被俘,荀首是为了找儿子才杀回战场,射杀襄老,俘虏公子谷成。荀首深受晋成公(晋景公的父亲)的宠爱,又是荀林父的幼弟,新任晋国中军副帅,而且与郑国的皇戌关系很好。荀首爱子心切,必定想通过郑国归还公子谷成与襄老的尸体,以交换荀。而郑国人在之战中站在楚国这边,得罪了晋国,因而害怕,想讨好晋国,也必定答应荀首的要求。
巫臣分析得头头是道,楚庄王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设这么一个“局”,也就听信了他,于是遣送夏姬回郑国。临行的时候,夏姬对送别的人说:“如果得不到襄老的尸体,我就不回来了。”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这是对襄老情深义重,哪里知道她的心早就飞到巫臣那里了。
夏姬回到郑国不久,巫臣就派人前来求婚。郑襄公岂敢得罪楚国的申公?再说了,一个嫁了三次的女人,有人肯娶就不错了,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于是就同意了。但是这个时候,巫臣并没有马上来迎娶夏姬,而是在等待时机。
再说楚庄王去世后,楚共王即位。鲁成公二年,齐、晋两国发生战争(即鞌之战),楚国准备救援齐国(也就是后面要说到的阳桥之役),派巫臣出使齐国,而且告知楚国出兵的日期。
巫臣立即出发,但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偷偷地带上了所有的家财。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是被一个年轻人看出了端倪。此人名叫申叔跪,是申叔时的儿子,当时正跟随父亲回郢都,路上遇到了巫臣。申叔跪当时就说:“奇怪了,这个人脸上有身负军事重任的警惧之色,又有桑中之喜,怕是想带着妻子逃亡吧!”
《桑中》是《诗经·风》中的一首男欢女爱的诗,其中有“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句,则桑中为女子约会情人的地点。“桑中之喜”,也就成为地下恋情带来的喜悦的代称了。
巫臣到了齐国,完成了使命,回途经过郑国,便派副使带着齐国赠予的礼物返回楚国复命,自己则如愿以偿地带着夏姬逃跑了。开始想逃往齐国,不巧齐国刚在鞌之战中惨败,巫臣说:“我不在失败的国家生活。”于是逃往晋国,托克的族侄至的关系,在晋国做了官,被封为邢地的大夫。
司马公子侧这才醒悟过来,当年巫臣阻止他娶夏姬,原来全是套路啊!他一怒之下,向楚共王请求,不惜花费重金到晋国活动,让巫臣在晋国永远做不了官。楚共王当时才十二三岁,拒绝了公子侧的请求,说:“他打自己的小算盘是错误的,但他为先君谋划是忠诚的。国家依靠忠诚而巩固,所能护卫的东西就多了。而且,他如果能够有利于晋国,就算我们花再多的钱,晋国会如我们之愿而不重用他吗?如果他对晋国没有用处,晋国就会抛弃他,何劳我们去费功夫?”
楚共王的分析是对的。巫臣爱一个女人,为了她而费尽心机,确实是有私心。然而在为国家服务的大事上,他始终一丝不苟。就算是已经决定逃亡,也还是先完成了使命,公私分明,忠心可鉴。当然,巫臣逃到与楚国敌对的晋国,公子侧害怕他对楚国不利,因而提出要花重金在晋国“封杀”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如楚共王所说,假如晋国看到了巫臣的价值,就算楚国想“封杀”他,又怎么可能如愿呢?
事实上,巫臣这个人是有原则的。他虽然逃到晋国,却没有出卖楚国的利益。但是后来他却成了楚国最厉害的敌人,为什么?此乃后话,在此不叙。
晋师归,范文子后入。武子曰:“无为吾望尔也乎?”对曰:“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之,先入,必属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
晋军得胜而归,士燮最后进城。士会说:“你就不知道我在盼望你回来吗?”批评他慢慢吞吞,不体谅老父亲急于看到儿子的心情。士燮回答:“部队打了胜仗,国人们都高兴地迎接。先进城的话,必然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这就是抢了统帅的风头,代替他接受荣誉,所以我不敢。”士会转怒为喜,说:“我知道你可以免于祸害了。”
做事不落后于人,做人不逾越本分,当然是避害之道。
伯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见,劳之如伯。对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栾伯见,公亦如之。对曰:“燮之诏也,士用命也,书何力之有焉?”
晋军三帅一一晋见晋景公。
晋景公对克说:“这都是您的功劳啊!”克回答:“这都是您教导有方,他们几位的功劳,我哪里有什么功劳?”
晋景公对士燮也是这么说,士燮回答:“这是奉了荀庚的命令,在克的节制下取得的胜利,我哪里有什么功劳?”荀庚是荀林父的儿子,时任上军元帅。士燮以上军副帅的身份出征齐国,可以说是奉了荀庚的命令,且在克的直接指挥之下。
晋景公又对栾书说了同样的话,栾书回答:“这是士燮的指示,士兵服从命令,我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个回答难免让人迷惑。鞌之战中,栾书是下军元帅,就算是谦让,也让不到士燮头上啊!《国语》对此有解释:栾书受命于上军,以命下军之士,是以有此一说。然而这个解释仍然牵强,只能姑妄听之。总之,三帅在战后都表现出了谦让的美德。
宣公使求好于楚,庄王卒,宣公薨,不克作好。公即位,受盟于晋,会晋伐齐。卫人不行使于楚,而亦受盟于晋,从于伐齐。故楚令尹子重为阳桥之役以救齐。将起师,子重曰:“君弱,群臣不如先大夫,师众而后可。《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夫文王犹用众,况吾侪乎?且先君庄王属之曰:‘无德以及远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乃大户,已责,逮鳏,救乏,赦罪。悉师,王卒尽行。彭名御戎,蔡景公为左,许灵公为右。二君弱,皆强冠之。
鲁宣公在世的时候,曾经派使者去楚国,请求楚庄王出兵讨伐齐国,楚庄王也答应了。不料两位国君先后去世,两国的交好也就中断了。鲁成公即位后,在晋国接受盟约,会同晋国讨伐齐国。卫国人不派使者访问楚国,也在晋国接受了盟约,跟随晋国讨伐齐国。所以楚国的令尹公子婴齐发动了阳桥战役来救援齐国。大军出发之际,公子婴齐说:“国君年龄尚幼,群臣不如先大夫们能干,必须发动更多的部队才能获胜。《诗》说,众多士人济济一堂,文王以此安定四方。周文王尚且需要众多将士,何况是我们这些人?而且先君庄王将国君嘱托给我们,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德行影响远方,最好是施恩抚恤民众,而加以善用。’”于是清理户籍,免除百姓拖欠的赋税,恩惠及于鳏夫,救济生活贫困者,赦免有罪之人,动员全国力量,连楚王的卫队也全部出动。楚成王本人因年幼而不出征,但是他的战车仍然与卫队同行,以彭名为御戎,蔡景公为车左,许灵公为车右。说来可怜,蔡、许两君也是未成年人,被逼着提前举行冠礼,好参与这次流血的盛会。
冬,楚师侵卫,遂侵我师于蜀。使臧孙往。辞曰:“楚远而久,固将退矣。无功而受名,臣不敢。”楚侵及阳桥,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斫、执针、织纴,皆百人,公衡为质,以请盟。楚人许平。
十一月,公及楚公子婴齐、蔡侯、许男、秦右大夫说、宋华元、陈公孙宁、卫孙良夫、郑公子去疾及齐国之大夫盟于蜀。卿不书,匮盟也。于是乎畏晋而窃与楚盟,故曰“匮盟”。蔡侯、许男不书,乘楚车也,谓之失位。
君子曰:“位其不可不慎也乎!蔡、许之君,一失其位,不得列于诸侯,况其下乎!《诗》曰:‘不解于位,民之攸。’其是之谓矣。”
冬天,楚军入侵卫国,顺势在蜀地进攻鲁国的军队。鲁国人的对策是派臧孙许到楚军中求和。臧孙许推辞说:“楚军远道而来,长久在外,本来就要退兵了。没有功劳而接受名誉,我不敢做这样的事。”臧孙许说这样的话,不是找借口不想去,就是对形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事实上,楚国人这次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等到楚军继续行动,侵入鲁国领土,抵达阳桥,鲁国上下都着急了。仲孙蔑主动请求前去谈判,带去木工、缝衣工、织布工各百人送给楚军,并以公衡为人质,请求与楚国结盟。
关于公衡这个人,杜预以为是鲁成公的儿子。但是根据鲁成公的年龄来看,此时未必有儿子。就算是有,也是襁褓中的婴儿,不大可能当人质。所以,公衡是鲁成公之弟的可能性更大。
楚国人答应了。于是十一月,鲁成公与楚国的公子婴齐、蔡景公、许灵公、秦国的右大夫说、宋国的华元、陈国的公孙宁、卫国的孙良夫、郑国的公子去疾,以及齐国的大夫在蜀地举行了会盟。在《春秋》的记载中,并没有写上面那些卿的名字,是因为这是一次“匮盟”,也就是空有其名、缺乏诚意的会盟。当时,各路诸侯都害怕晋国(当然也害怕楚国),偷偷地与楚国结盟,所以称为“匮盟”。《春秋》亦未提到蔡景公、许灵公,因为他们是乘楚国的戎车前来的,这叫作失位。
君子对此评论:“对于地位不可以不慎重对待啊!蔡、许两君,一失去地位,就没有资格列于诸侯,何况是他们之下的人。《诗》说:‘在上位者不懈怠,老百姓就可以得到休息。’说的就是这回事。”说句题外话,谁都知道地位重要,你以为蔡、许两君想失去地位吗?
楚师及宋,公衡逃归。臧宣叔曰:“衡父不忍数年之不宴,以弃鲁国,国将若之何?谁居?后之人必有任是夫!国弃矣。”
楚军得志而归,经过宋国的时候,鲁国的人质公衡竟然逃回了鲁国。臧孙许以为:“公衡不能忍受几年的不安乐而抛弃鲁国,鲁国怎么办?谁来承担祸难?他的后代一定会遭受灾难的,国家被抛弃了!”
是行也,晋辟楚,畏其众也。君子曰:“众之不可以已也。大夫为政,犹以众克,况明君而善用其众乎?《大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
晋国真的不知道这些诸侯和楚国结盟了吗?当然不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天过海?但是,晋国理智地避开了楚国的锋芒,主要是害怕楚军太多了。君子说:“大众是不可以不用的。卿大夫执政,尚且可以依靠大众成事,何况是君主圣明而又善于使用大众呢?这就是《大誓》上所谓的商朝万民离心离德,周朝十人同心同德,说的就是使用大众的重要性。”
晋侯使巩朔献齐捷于周。王弗见,使单襄公辞焉,曰:“蛮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毁常,王命伐之,则有献捷。王亲受而劳之,所以惩不敬、劝有功也。兄弟甥舅,侵败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献其功,所以敬亲昵、禁淫慝也。今叔父克遂,有功于齐,而不使命卿镇抚王室,所使来抚余一人,而巩伯实来,未有职司于王室,又奸先王之礼。余虽欲于巩伯,其敢废旧典以忝叔父?夫齐,甥舅之国也,而大师之后也,宁不亦淫从其欲以怒叔父,抑岂不可谏诲?”士庄伯不能对。王使委于三吏,礼之如侯伯克敌使大夫告庆之礼,降于卿礼一等。王以巩伯宴,而私贿之。使相告之曰:“非礼也,勿籍!”
楚国在蜀地大会诸侯,使得晋国在鞌之战中获得的胜利黯然失色。大概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吧,晋景公派巩朔到雒邑向天子进献齐国的战俘。前面说过,这是非礼的。周定王拒绝接见巩朔,派单襄公推辞说:“南蛮、东夷、西戎、北狄,不听王命,沉溺酒色,废弃伦常,天子下令诸侯讨伐他们,于是有进献俘虏的礼节。天子亲自接受献俘而加以慰劳,以此来惩戒不敬,劝勉有功。兄弟甥舅之国(即同姓异姓诸侯),败坏王室的法度,天子命令诸侯讨伐他们,事成之后,诸侯向天子汇报即可,不用进献俘虏,这是为了尊重亲昵的关系,禁止邪恶的行为。现在叔父(指晋景公,天子尊称同姓诸侯为叔父)能够成功,在齐国建立了功勋,而不派经由王室任命的卿来安抚王室,所派来安抚我的巩伯(天子尊称巩朔为巩伯),并没有经王室任命任何职务,又违反先王制定的规定。我虽然喜爱巩伯,又岂敢废弃旧典而羞辱叔父?齐国是王室的甥舅之国,而且是太师姜尚父之后,晋国攻打齐国,究竟是其放纵私欲惹怒了叔父,还是已经不可劝导教诲了呢?”
天子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巩朔不能回答。天子委派三公接待巩朔,让他们使用诸侯战胜敌人后派大夫向王室报告的礼节,比接待卿的礼节低一等。但是,天子还是给足了晋国面子,亲自宴请巩朔,又私下馈赠礼物,派相礼大臣叮嘱巩朔:“我私下接待你这事是非礼的,请不要记录于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