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监……是代圣人行事。”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韦氏身上擦过,暗示这便是她方才问题的答案,有恩于她家的,不是别人,就是圣人。
“其实圣人于王妃全家的大恩,数之不尽,何止于此?”
他声音轻微,韦氏听来却如纶音佛语,瑟瑟亦有茅塞顿开之感。
宋之问哼笑了声,低下头。
他的大氅就叠在手边,领縁上添了一重泛青灰的狐狸毛,他提起来,慢条斯理地拿掌心摩挲毛峰。
“如此一来,庐陵王、皇嗣、太平公主、梁王、魏王,皆是继位人选,所以方才下官说——五中选一,难呐!”
“主簿,你这,不是成心送我家见阎王吗?!”
韦氏连忙否认,面色惊惶,仿佛不堪承受如斯重担,但宋之问不接她话茬,只施施然望着瑟瑟。
瑟瑟蹙着眉,脸上怅然若失,像三月里困在浅溪的游鱼,汩汩地吐泡泡。
坐在驿馆十几天,早等得不耐烦,来去只有这个小主簿露脸儿,旁的什么府监,什么武家,什么圣人,竟似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之前她思来想去,府监刁难二姐,需得再会会才好,可听宋之问话里有话,府监非但不是阻碍,相反有心借李家大做文章,那她的力气该往哪里使呢?
“这几年神都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瑟瑟沾了一点残茶在案台上画圈圈,迂回的问。
“倒没有什么新闻。”
宋之问这回摊开来如实相告。
“武家本属寒门,骤然拔至极高处,难免失措。魏王早年在岭南便惹出过弹劾,去岁又强要尚书左司郎中家的美貌婢女,郎中力不能抗,写诗讽喻,婢女闻之羞愧难当,竟至投井。”
“竟有这样丑事?”
韦氏很鄙夷,“欺男霸女,直如匪盗!”
瑟瑟倒是并不意外,嗤了声道,“才洗干净脚上岸,自是如此。”
宋之问抬起眼,为这句话对她刮目相看。
她是圣人的亲孙女不假,但早已失去帝位庇护,本当习惯看人脸色说话,比如高宗萧淑妃的两位公主,深宫囚禁数十年,貌已痴傻,放出去也是废人,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单容质秀绝,言语间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匪气。
之前府监随口点评,说李四娘美艳却悍烈,实在难得,宫门前宋之问匆匆一瞥,以为不尽不实,坐下来细看,才服气还是府监眼光独到。
“出了事,旁人总要收敛,魏王却反过来构陷苦主,硬把郎中逼死了。”
宋之问瞄一眼瑟瑟,看她含着笑不予点评,又道,“反倒是梁王武三思,行事丁是丁卯是卯,家风清正。”
“……承嗣?”
瑟瑟沉吟着回想。
“我记得那日在集仙殿,府监提起武家的小郎君,有一个仿佛叫‘延基’?承袭宗嗣,延续基业……这二位就是武家的长子嫡孙吧?”
“不错。圣人追封阿耶为周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太祖兄弟四人,他自家行四,另外还有三个房头。太祖原配相里氏有二子,二人各再有一子,即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相里氏死后,太祖续弦杨氏,又有二女,长女武顺与圣人一母同胞,本来血脉最近,高宗时已经得封韩国夫人,且一双儿女皆是出挑人物,在宫廷中一时俊秀,风光无限,可惜母子三人尽皆早逝。”
瑟瑟听得频频点头,记在心里,略一思量,便总结道,“哦,所以圣人的近亲,就只剩下魏王、梁王两府了?”
宋之问欣赏她能提纲挈领,进一步道。
“再有,便是太祖那三个哥哥的子孙,吃朝廷供养者足百来口,独几个入仕做官,多是武将,远一层,还有杨氏娘家亲眷,算来是圣人的表兄弟。”
宋之问顿了顿。
“世族子弟胡闹的也多,南阳郡王再不成器,欺辱不到四娘头上,若以家翁论长短,魏王潇洒不管事,梁王慈和多操心,两府同气连枝,都是好人家。”
谈到这个程度,宋之问已是恳切地提醒她。
“魏王嫡妻早早仙逝,未再续弦,府中亦没有身份高的妾侍,闻说每日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梁王命途也硬,不过进京后续娶了如今这位王妃,比案齐眉,但王妃不曾生育过,照管几个年纪老大的儿子,想来亦甚吃力。”
瑟瑟听了微笑,“这两府倒真是有趣儿。”
“五位小郎君都封了郡王、郡公,婚嫁大事未必肯听长辈做主,譬如永泰郡主养在宫里,圣人便曾撮合她与南阳郡王,无奈两人见面便吵,竟无宁日。”
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望瑟瑟,“李武和睦,是圣人的心头大石啊!”
“原来如此……”
瑟瑟紧绷的后背舒展开,出神地望向城外远山。
细雨迷蒙,午后不歇,渐有成雪之势,神都的铜墙铁壁,自两府内帷之中已经裂开缝隙。‘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当年她揣在韦氏肚子里出京,也是这样一个雨雪纷纷的季节。
“早晨听驿馆的舍监说,往年各国使节都是上元节前后来京上贡,偏今年大食国换了君主,新君着急,继位就打发人来,驼队顺风顺水,竟已到了。”
瑟瑟已有了主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主簿见过狮子吗?”
宋之问摇头,“典籍上记载过,说是上上大吉之兽,唯大食国有。”
“我带主簿去瞧瞧。”
瑟瑟提裙起身,站在门边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带,穿上鞋同行,见他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样子,便很有把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