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真甩开手,高声令莲实去,“再派辆车子罢,我要开着窗散风。”
瑟瑟脸热,那胡袖简直烫手,看武崇训也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板着脸。
前有长史殷勤询问,要羽盖车还是画轮车,后有豆蔻、丹桂依依尾随,她不好撒开,叫人疑心拿捏不住他,便又恼了,隔着袖口捏他指尖,细细低声。
“表哥只知与我赌气,可是外头行市与我什么相干?圣人有意撮合,进京第一日府监便问到脸上,难道我说不吗?”
她顿一顿,终究还是怪他把人分了亲疏,恨恨道,“眉娘亦是长辈安排,怎不见你与她楚河汉界,画出条界限呢?”
是啊,硬塞的,所以她从前的温柔风情都是假装,为了自家好过河,勉强借他这条桥走走,谁叫他当了真?
软软的手指捏在他指尖又麻又烫,武崇训努力平了平心气儿,垂眼看她翻飞的银红纱挑线缕金托泥裙,口气却很生硬,仍旧是撇清。
“郡主说的很是,原是我想歪了,幸而木未成舟,倘若郡主实在不愿意,我去圣人跟前领责罚,辞了这婚事。”
“那怎么行——嫁表哥是我划算!”
瑟瑟赶紧敷衍,小脑袋贴到他近前,白腻的脖颈往下幸而穿得交领小衣,武崇训警觉地避开眼神,却被香风熏得头脑发昏。
“论人才,论家世,论学问,样样一流。别说表哥求娶我时,还不知我阿耶要做太子,即便早早知道,圣人准我挂皇榜招亲,也招不来更好的。”
武崇训瞪她一眼,明知是乱倒的糖水,听来还是那么顺耳。
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夸她的好话,却没有出口时机,地上几朵泡桐残花,粉紫宛然,把方砖都染上色了,却被她踩在脚底,好一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糟践。
武崇训推开瑟瑟,凉声道,“郡主说笑了,宗室女绝无可能皇榜招亲,戏本子里唱的故事,听听就好。”
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套酸唧唧的话,他不肯承认很想娶她,她倒无所谓把责任揽在身上,反正有这么个拿得出手的郡马,于她大有裨益。
所以瑟瑟大包大揽地应了声是,仰脸探问。
“有件事请教表哥,我和三姐想请个开蒙的师傅,神都青年才俊虽多,却不知哪个能深入浅出,把大道理掰开揉细了讲,不嫌弃我们根底浅啊?”
武崇训怅然望向重门外的天街。
人人换了鲜色新衣,小娘子争奇斗艳,誓为悦己者容,独他身边这个,美则美矣,却是个巍然不动的呆子,又或是他技不如人,搅动不起她那潭春水。
“圣人贪新鲜,早腻味太初宫,故而去岁我阿耶便请旨,在嵩山以东造了座三阳宫用作消暑……”
瑟瑟沉下脸,“表叔春官里不够忙么,为何还揽下冬官的事做?”
“郡主稍安勿躁。”
武崇训耐心向她解释。
“三阳宫重峦叠嶂,山水掩映,极之宜人,若照往年旧例,圣人七、八月才会出京避暑,偏今年热得早,恐怕五月就要动身,到时不独三省六部倾巢而出,连控鹤府、崇文馆,并近身侍奉的僧尼也要伴驾。”
“竟有这事!”
瑟瑟闻所未闻,“我以为圣人是天下最忙的人,一日脱不得空。”
“行宫不设常朝,日日游宴,各路才子尽去表现,郡主大可从中挑拣。”
顿一顿,着意提醒她。
“圣人好斗,最爱看众人争相竞逐,每每设一题目,公主王孙皆要下场,譬如永泰郡主与人激斗诗词,虽无佳作,那份昂扬的斗志却令圣人赞赏。”
瑟瑟听了失笑,“哈,这算赛狗还是赛马?”
武崇训面色一变,没说出话。
瑟瑟精明却粗野,他一早便知,但总以为她全心向好,肯做高门贵女。
譬如腰悬玉佩,是为压住裙边,避免风来时蓬成个球,可她是活泛人,嫌累赘不戴就罢了,单是站着说话,白银条绣鞋就在裙角下或并或合,没个安生。
马车等得久了,两匹赤红大马昂着头,不耐烦地笃笃顿蹄子。
瑟瑟伸手摸了把马鬃,皇家就是煊赫,她的马在房州也算出挑,出一趟门,轰动全城来看,可是封了郡主她才知道,宗室有那样多的排场。
马鞍赤金的不够,还要烙上银杏叶的纹饰,胸前披彩不够,还要系上拇指大的火珠,革带上垂挂象牙雕饰,辔头上镶嵌红绿宝,林林种种,走在天街上掉了就掉了,车夫懒得捡,后头一大群小童跟着争抢。
鬓发松松笼在腮边,把饱满的日光滤成蛛丝样的金黄,人和马都闪闪发光,她捋着马面上金绞丝的络头,顺过来一圈圈绕在手腕上,十七八颗紫金玳瑁彼此碰撞,声如铃铛,拨弄够了才抬头深深看着他。
“阿耶常常懊恼,说为人子女,十来年未在圣人膝下侍奉,实在不该。我便劝他宽怀,表叔和表哥何等样人?孝子贤孙里的翘楚,难道不比他想的周到,侍奉的精心?”
武崇训听她这样说,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圣人英明,但毕竟上了年纪,愈发固执,喜欢召孙儿孙女随侍,又常为他们一句无心之语大发脾气。他提点瑟瑟,不过是怕她不知深浅惹怒圣驾,怎么就成了溜须拍马之辈?
“表哥性子勤勉谨慎,往日侍驾定然战战兢兢,不辞辛苦,不如今日就别去了罢,府监面前我替表哥遮掩了就是,就说……”
她思忖着挥了挥手,随口问,“就说在陪我阿耶练字?”
瞧他一眼,见他气得,面颊上突起牙床形状,便觉十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