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房州,为求得一张上好的金刚鹦鹉绘画,她不惜令画师碾碎拇指大的孔雀石做绿色,捕杀猩猩取血做红色。譬如张易之那张妖异到尖锐的面孔,为人如何讨厌都不要紧,她能盯牢欣赏许久,并不为那是长在男人身上,做售卖之用而生出轻贱之心。
武崇训五官钝钝的,皮肉饱满,只一双清澈的杏眼出色。
照瑟瑟挑剔的眼光看,七分最多,实难震慑,但这一刻太惊人了,原来真有人能眉目传情,他的真心、他的伤怀,他备受打击仍存在的希冀,一览无余。
瑟瑟因而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柔顺,生怕惊动了他。
那种珍视的神态……
武崇训很是欣慰,一颗心软软荡荡在沸水里煎熬,竟比上元夜更伤筋动骨,但他向来矜持,并未趁机加言,只摆手请她对坐,牵袖斟上热茶。
“郡主辛苦,酒醉之人肚饿,偏起来就走了,领宴时饿劲儿都过了罢?圣人喜欢酥油蒸的熊蹄、鹤翅,吃不吃的,总摆在跟前,叫人倒胃口。”
瑟瑟也是折腾累了,摊开大袖往两边一撇,却没端茶盅,反四处寻酒杯。
武崇训笑她馋酒,回身从墙角高案上提壶来,浅浅予她一口。
“这你都知道。”
瑟瑟一饮而尽,翻杯还要,武崇训摇摇头。
“宫里人多,一人一个口味,大体上还要迎合圣人,其实她老人家能吃能玩的没有几样,却总记得年轻时的喜好,摆上来,就仿佛青春还在……”
武崇训怕又惹恼了她,用词很谨慎。
“你是新来的,又伶俐漂亮,她定然瞩目,不过新鲜劲儿过一阵就没了,当初骊珠才来时也是这般,府监把她打扮成小花仙,眉心点红,赤脚踩在玉雕的莲花里,轰一声跳出来,宫人早预备在房梁上,同时洒下好几桶金粉,混着各样花苞,又香又美,哄圣人开心。”
午睡起来顶了他几句,事后想想,恐怕是自己多心了,实则这阵子进宫领宴的次数甚多,武崇训回回都是这样耳提面命,怕她吃亏。
难为他忍着,瑟瑟深深看到他眼睛里,叫了声表哥。
武崇训快叫她烫得化了,避开眼神。
“女史的论调,我很知道,她定然撺掇郡主向上攀爬,做长公主也好,镇国公主也好,总之插手朝政,定鼎江山,多的是女人能做的事。”
瑟瑟大觉意外,没想到他要开诚布公,论她的前途。
“这些都是遥远的目标,即便贵重如郡主,也要走很远很长,很孤单的路,才能达到。若郡主真心取中我做郡马,那往后,郡主要上阵,我来冲锋,郡主要杀人,我来递刀。我这个人,不独身家性命,前途子孙挂在郡主身上,连一生喜乐也指望郡主。从前郡主年幼,任性胡为,都不要紧,但明日就为郡主补办及笄礼了,请郡主务必好好考虑,到底是不是真心嫁我?”
他脸上有种诚挚的神气,很打动她,又叫她害怕。
“但凡郡主有一丝疑虑,我便当从前种种,皆是做戏。”
——傻子,傻子!
瑟瑟的眼眶粉融融发胀,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武崇训不得不提醒她。
“在郡主想明白之前,教习可以请,但不能是宋之问。”
他收走酒杯,另拿巾帕垫着,端来小炭炉上的鹌子羹。
“当心烫,煨了好久的,鹌鹑肉和米烂在一锅,最去寒气。”
“宋主簿得罪了眉娘,我自然不会请他……”
瑟瑟还没明白他是何意,只顾顺着他口气答应,武崇训明锐的目光一闪,绝不让她浑水摸鱼,明确道。
“也不能是阎朝隐、徐彦伯、沈佺期……总之但凡一时之选,年轻俊朗,温文有礼,适宜服侍郡主的……”
武崇训替她揭盅。
焖熟的肉,香气扑鼻,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界,他的眼睛鼻子被掩住,只剩两道眉毛又黑又长,波澜不惊的神情,盯着她手里的调羹。
“都不行——郡主慢慢吃罢。”
他甩袖离去,瑟瑟气得懵了,许久才当地一声,把调羹扔进瓷盅,就见屏风后豆蔻出来收拾残局,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儿,又是安抚,又带几分钦佩。
“郡主莫恼,公子是怕那些寒门士子打您的主意。”
瑟瑟哪能不生气,直气得脸都皱了,双眸冒火,大声问。
“太平公主府里,驸马也敢这般僭越吗?”
照她看来,夫妇自当以妇为尊,如阿耶对阿娘无有不从,武崇训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手画脚,不准她结交朋友?
“又说当我的刀,有刀敢约束主人的吗?!”
这东西,有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他说的明明是递刀……
武崇训在门口听到,无奈摇头,背着手踱步而出,等在树下的朝辞见他嘴角竟还翘着,忙迎上来抖开油衣,嘴里切切抱怨。
“公子,这更深露重的,雨刚停,夜里还下冰雹呢,她不说替您打把伞,连人都不出来送一送,好不体贴啊!”
“多嘴。”
武崇训踏上留堤,快步行至中段,猛地驻足展臂,便被夜风灌满胸膛。
他算是看出来了,小娘子爱俏,嫌他沉实敦厚,不够味道,多半还想在规行矩步的神都找找刺激,提携几个寒门,享受金指点化,为人脱胎换骨的乐趣,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呼啦啦一大帮拜伏在她脚下,多么过瘾。
朝辞跟在后头揣摩的咳声叹气。
李四娘乔张做致,钓得公子三魂走了七魄,幸亏有圣旨收场,不然得活活摆弄死。可恨这铁板钉钉的婚事,武家固然趋之若鹜,李家难道还敢违抗么,怎的一转眼,她又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