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还是场景,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也许,世人皆愿飞升成仙,不理尘世纷扰过得逍遥自在。疏不知,九重之上没有清晨的婉转鸟鸣,没有正午的披金柳色,没有傍晚的漫天红霞,亦没有入夜的悠长更声……既是出生为人,好好走完这一遭风光
旖旎的凡尘世道又何尝不比空望成仙来得快意?
劝君莫羡九重仙,独步红尘亦风流。
刚一入凡界我便兢兢业业地完成了瞿墨布置的任务,末了发现离他规定的时间尚绰绰有余,于是打定主意在此停留一番。
犹记得之前居住的地方,我循着道悠悠飞去。
当那气派的宅邸映入视线,我发现经过我离开凡界的这段时日,这里依旧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鎏金溢彩的匾额和花径深深的门庭,仿佛时间在此静止了一样。
跃下云头,我立在由士兵把守的大门前仰望着上书“端雅居”三字的匾额好一阵,直到脖子发酸方合上眼轻叹一声,从容步入庭中。
进了前厅,没费多时便望见爹尚未脱下朝服的身影。
他立在一幅约摸半人高的丹青面前,一动不动,似是已出神多时了。而我的目光只无意扫过便深深一滞——
那画中的眉眼,姿容,还有鬓边簪花……分明就是我已故去的娘亲。
一时间,一些关于她的记忆,一片片,一截截,于脑海中细细拼接起来……
ˇˇˇ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时候,我守在娘的病榻之前,窗外飞扬着鹅毛大雪,室中闪烁着明灭烛光。
我跪在她跟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对我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绘彩房梁,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淡:
“你爹就是到这一刻也不肯回来见我,说实话,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可是,那又能
如何呢?如今他入阁为官,步步高升,直到今日离登临高位执掌六部也就一步之遥了……我是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高兴他寒窗十年终是出人头地?难过他飞黄腾达就忘了我这糟糠之妻?‘女子无才便是德’,说到底全是鬼话……娘支持你的想法,也看好你不输男儿的才能……做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吧。只有这样,那些公子哥儿才会敬佩你、倾慕你,不会一旦结识新欢就忘了旧人……”
娘说着说着,便慢慢没了声息。
我愈发握紧她的手,安静盯着她曾经明艳的面容渐渐失去生气,用了漫漫一场雪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她已然离去的事实。
“娘,您安心吧,女儿定当不负您的期望。”
那之后我将娘的棺木拖到冰室,足足又等了爹三日,而他始终没有回来。于是我斗胆拟了一封奏疏托平日里尚有些来往的官家子弟呈至皇帝跟前,希望他能一遵孝道,二循人情,三观情势,同意我这个为人子女赶在娘亲尸身未腐之前,在内阁次辅大人离京未归之际,代为主持将之入殓下葬,并遵其应有之礼。
不久便有诏令下达:
准。
待爹终于姗姗而归,看到的便是家中祠堂里发妻肃穆的牌位和他女儿留在他办公案上一封郑重封好的辞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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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裳……”
一个声音自几步之遥外幽幽传来,带着几分悲凉几分痛楚,一瞬间将我脑海中种种一概挥
去。
我看向就直直立在我面前的男人,而他背对着我,目光自始至终凝在身前的画像之上。
“阿裳,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哼。”
一直以来我认为是爹负了娘,虽然我对他并无恨意,但心里毕竟有一个结。如今,他表现出这般缅怀娘的形容,再回想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提不起分毫与他的共鸣。
“阿裳,你当初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爹怅然垂头,叹了一口气,比我记忆中听过的他任何一次叹息都要沉重。“你认为我高官进爵便忘了当时一直陪我到走这一步的你?你怎么就这么傻,我怎么可能……那时,我青年入阁就备受提拔,仕途一片平坦,也因此招来许多贵家千金的青睐,可我何时真正背叛过你,为何你偏就爱胡思乱想?你以为我嫌弃你没读过书,肤浅粗俗,但你可知我不曾忘记穷困时与我相伴相守的你,不曾忘记那时对你许下的承诺……”
言及此,那个记忆中恃才傲物、即使面对九五之尊也气宇盎然的青年才俊竟已潸然落泪。他复又上前几步想要触碰画中人,却又担心会弄脏了它,一只手改撑在墙上,支起自己好像随时都会瘫软下去的身子。
“阿裳……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