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子行不肯放弃他,在许星桥又一次因为伤病烧起来晕过去后,方子行把他塞到了农户载稻草的驴车里,自己则往相反的方向跑故意暴露给追杀他们的人吸引注意,最后寡不敌众,被杀死在了一个雨夜里。
方子行倒在血水里的时候,想起小时候自己那该死的爹花天酒地不做人,宠妾灭妻,闹得他跟他娘在府里举步维艰,稍有差池就有可能要了性命。可他们都活的那么小心了,那群庶子还不肯放过他,想要他的命。他记得他快要被那群庶子打死的那天,也下着大雨,他被人死死堵着嘴,连呼救都叫不出来,眼看着就要走投无路奄奄一息。偏巧许星桥那天被难得回家一趟的许父从宫里接出来带回府,许星桥不喜欢总是数落他的爹,闹脾气翻墙想出府玩,正巧翻进了方府的内院。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许星桥回头大喊了一声“哥,我要打架了,你记得一会来救我!”然后就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一鞭子挥开了打他的那些人,环着手骄傲地抬着下巴道:“我哥一会就来了,他可是将军,打架贼凶的。你们还不放开我兄弟!不然我就喊他来打你们了!”
许家最受宠的小儿子、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御前红人、陛下和太子都十分喜欢的许星桥的这一句“兄弟”,成了方子行后来人生几十年的保命符。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许长竹作为许星桥的兄长,对他颇为照顾,束发之后给了他一份军队里的差事。太子也因为他和许星桥关系好,特地把他接到宫里去做侍读陪着许星桥,他母亲在许星桥母亲明里暗里的帮衬下,成功和离,从此天高海阔,再无一纸婚约束缚着她。
后来方子行跟许星桥提起道谢的时候,许星桥却总是随意地一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
方子行想。
说好了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
许星桥保护了他那么多年,也该轮到他保护许星桥一回了。
他躺在雨里笑得开怀,看着利刃朝他的脖颈刺来,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
“刘大夫,我没替许长玉挨过刀,不过这次,我得把命还给他了,我就不去见你啦,去不了了。”
方子行死在雨里的那一天,许星桥在西南的一个小镇上睁开了眼。
他躺在某户农家院子里的草堆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往他口里灌着米糊。
孩子说有人给了他们家一大笔钱,让他们一定要把许星桥平安送来西南。
“你叫什么?”
许星桥问。小孩儿等他把碗里的米汤喝得差不多,才舔着碗沿剩下的一点米答道:
“小舟。”
许星桥蓦地伸手抓住那小孩的衣服,眼睛不受控地亮了一下。他嗓子沙哑,连日的高烧让他吐字变得非常困难,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问道:“哪个舟?”
那小孩吓了一跳,想了半天自己的名字,最后勉强想起来他读过几年书的爹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念叨的一句:“……小舟从此逝的舟。”
“小舟从此逝……”
许星桥念着那句话,突然就笑起来。
他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他见到那个人的第一面,他们站在高高的楼桥上,无数的天灯从他们身边飞过,又落进他们的眼里。他看见那个人亮着眼睛勾起唇,在万千喧嚣中笑道:“灯牌火树,月满星桥?”
——“许星桥,好名字。”
深宫良夜,推杯换盏的觥筹交错后,那人装着醉带着一身酒气扑进他的颈窝,含笑戏谑。
——“等你来取我命啊,小将军。”
风雪掩城,那人踏马而来,在重逢的惊叹里把尚有余温的外氅披到他身上,望进他化雪的眼里。
——“我在想……你再不来,雪就要停了。”
?
后来少年豪迈,月落日出登于山顶之上,他被那人放荡地拉下马,横手一挥散尽世间愁一般,问道。
——“许星桥,你想不想和我私奔?”
“我想啊……”他哭道,“我真的好想……宴舟,我真的好想……”
然而泪水模糊间,他却又看到那天战火四溢,宴舟拥着他,把自己的身体刺入剑口,血肉模糊成一片,那人还不忘笑着安慰他:“别怕,长玉,别怕。”
——“等我攒够万两黄金,我就来娶你了。”
“骗子。”他想,宴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到是来娶我啊……你到是回来啊……不是说好了要来娶我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宴舟,你答应我了的,要回来娶我,你不准食言。”
许星桥实在太虚弱了,说出来的话声音又小又轻,小舟听了许久,实在没明白这人在奇怪的说些什么,只能挠头问道:“什么?你在喊谁?那个……要不我先把你带进屋里治伤吧,我爹去镇上买药了,你血都快要流干了。”
“小……小舟……”
“什么?”小舟把耳朵凑过去,好奇道:“你说什么?”
“小舟……从此逝,”
没人明白那个被血糊了满脑袋看起来像个瞎子一样的人在说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曾是少年英豪,一人抗起过万千百姓的性命。没人知道他曾拥有过多少辉煌,又失去了多少血泪。小舟也只能听他继续道:“江海……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是少年将军留在他绚丽而又短暂的青葱岁月里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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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画轴上的黑雾在千年的记忆结束后散了个干净,终于露出那残画上的真面目——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有一千年那么长,许小将军还怀着一颗少年热忱心第一次踏入北地时,宴舟骑着红马从风雪中奔来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