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衡心大,还以为是他终于听进去了几句抬起头用目光附和自己,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使出十八般武艺将中心论点再升华扩充一下,却被前面坐在副驾驶一直安安静静的女人打断了。
“叫什么都可以,小君愿意就好。快到地方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东西带齐了么?”
女人声音很温柔,语调很平和,说是提醒,不过就是从后视镜看到小少爷摆了张臭脸不耐烦,变相地止住了裴衡的话而已。
“哦哦——”裴衡一听便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低头检查座位上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谢昭君收回目光,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来,屏保上通知框抽风了似的,不停在闪。
一中扛把子:所以,这么美好的一个暑假,你就要被剥夺人身自由了?
一中扛把子:还被送到你那后妈的老窝???
一中扛把子:人呢,怎么不说话。
一中扛把子:老大?
一中扛把子:哥??
一中扛把子:爸爸???
谢昭君指尖在屏幕上动了几下,将输入框还没发出去的话删了,回了个省略号。
。:……
副驾驶坐着的,是他的后妈,叫裴韵。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后妈的心,黄连的根”,他这位后妈,主打一个温柔似水,不仅对他的冷脸讽刺全盘接收,还很细心地照顾着他的情绪,想一点点软化他。
谢昭君马上高三,学校里抓得严,有时候因为晚自习要十一点才能到家。但是不管多晚到家,他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灯都是亮着的,裴韵永远在客厅等,给他热了牛奶才肯回房间休息。
虽然她热的牛奶谢昭君从来不喝。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不错的后妈,有时候做得比亲妈都要好。
但是谢昭君接受不了,因为这女的在他妈死之前就和裴衡有联系,他妈才死了一年不到就登堂入室了。
这种人能真心对他好?放什么屁。
车在路上颠了几下,然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司机回头对裴衡说:“到了,就是这了。”
裴衡望了眼车窗外,有些怀疑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地图,没等他仔细检查这和图上的位置是不是一个,裴韵就开口了:“别看了,是这里。”
谢昭君开了车门下去,将手机摁灭了,往兜里一塞,扫视了一圈。
不怪裴衡以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谢昭君是跟着他爸来的,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裴韵装不下去好好后妈,露出真面目要将他卖了。
这地方在郊区,位置很偏,空旷又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远处是一片片松林,如果是冬天,落了雪应该会很好看,但是现在是夏天,这么多树紧紧挨在一起,让人看着只觉得热。
裴衡将后备箱打开,里头塞满了一大盒一大盒的补品,什么人参阿胶鹿茸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探望哪个坐月子的朋友。
他提着挂绳拿了一半礼盒,司机张叔跟在后头一手拿了另一半,另一手拖着谢昭君银白色的行李箱。
裴衡问:“他真住在这里啊?这也太偏了吧,他住这生活方便么?”
裴韵手伸向他左手的礼盒,裴衡躲了躲没想让她拿,她还是坚持接过去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吃的东西每天有人送来,缺什么也是打个电话的事。他静养在这种地方最好,不吵闹,环境也很好。”
裴衡觉得有道理,回头找儿子,就看着小少爷站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脸色更臭了。
“小君,跟着爸爸。”
“……”谢昭君挣扎了两秒,还是跟了上去。
他很不想被流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是裴衡当时被叫到学校,被政教处的所有老师轮流开一对一面谈会的时候,他没忍住露出了个同情的表情。
裴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长篇大论地卖了波惨,说得谢昭君头昏脑胀,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嗯嗯”“好”“行”的时候,突然发现裴衡不说话了,非常满意地笑眯眯望着他。
谢昭君当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去想裴衡说了什么。
他说:“爸爸对你一向是很信任很支持的,我相信我们小君只是一时冲动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如果以后能对自己的脾气再多一点管控力,我儿子一定是有大作为的人。所以爸爸想给你找个老师,学一学静心,磨一磨性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昭君打了一套组合拳:“嗯嗯,行,好。”
……
现在流的泪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
谢昭君跟在一行人最后,顺着石板路走。
路很长,两边的野草被太阳晒得有些干,他从车内空调带出来的最后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烟消云散了。
踩上布着浅青苔藓的石阶,就看到不远处有一行高高的院墙,院墙中间是一扇敞开的红木旧门。红木上错落着风雨驳痕,常拨动的镶栓处挑起几根干燥的木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有一袅轻烟茵茵霭霭地从院子里飘出来,顺着松风迎面袭来,缠缠绵绵地萦进谢昭君的鼻腔。
是股淡淡的草木味,里头有些发苦,泛着微微的热意。
谢昭君跟在后头走进院子,果然见到院子里头放着一架小炉,上头置着盅土色的小陶罐,罐口时不时被涌出的气流顶起,褐色的沫子溢出去,在干净的罐子上留下道疤一样的痕。
进了院子以后,那股药苦味更明显了,特别是这难闻的味道里还混着恼人的热气。小少爷下意识曲着指头抵了抵鼻尖,鼻尖还是干燥的,没蒙上汗,他又将手插回外套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