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中宫独女,萧郁蘅五岁受册,封宛平公主,恩宠尤甚。
皇宫大内的诸位皇嗣,无一人能及。
伴读苏韵卿,小字和音,乃是当朝大相公苏硕与城阳郡主的嫡孙女,世家门庭当之无愧的大家闺秀。
二人同龄,亦兴趣相投。
自五岁入宫,苏韵卿与小公主同吃同住,就差同榻而眠了。
非是不想,而是宫规森严,君臣有别。她们,不能。
于苏韵卿而言,苏府格外陌生了。
她自五岁那年春日入宫,只回去过一次,还是被这小公主痴缠,处处都有个尾巴。
就连见自己的母亲,都只能远远的守着规矩,连近前撒个娇都是逾矩。
旁的伴读休沐便回府去,她可倒好,连除夕都被萧郁蘅攥在身边,一刻不准离。
皇后素来宠溺爱女,自是有求必应。如此,每逢节礼,苏韵卿便会同时收到一份中宫的赏赐,所得之物从不会因身份有别便厚此薄彼,算来倒也亏不着。
无非是想念母亲亲手做的红莓酪浆,念成了梦里都会流口水的程度。
千秋殿的一方雕花暖榻上,萧郁蘅的枕头上绣着的小凤凰也会戏水了。
说来,这不是口水,而是这小祖宗的眼泪。
她二人分别七日了,即便日日想着,盼着,每日望着宫门站成了一尊冰雕,苏韵卿也再未回来。
宫中最西侧的掖庭深处,整个大内的西北角,坐落着一片低矮破败的房屋。
这些屋子在民间或许是寻常,只不过略显老旧。而在繁华富贵的宫禁,则是实打实的陋舍。
此处居住的,皆非寻常宫人,而是因罪被罚的罪奴,终其一生,怕也出不去的。
且这料峭春寒下,屋中除却一盏小烛台,并无半点火星。
一双洁白的小手拢着跃动的火焰,苏韵卿手背上的青筋脉络格外显眼,骨节根根分明立整。
只那食指尖尖,本该是执笔的巧手,却红肿难以入目。
身侧坐着一个满身青蓝粗布的女子,即便发丝只被一根粗糙的黑色绑带缠绕,也无法阻隔她周身温婉的气韵。
那女子手里捏着针线,就着微弱的光芒一针一针落得飞快,眼底的血丝满布,却也不及鼻尖的绯红令人神伤。
她哭过,非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幼年便要来此受苦,望不见天日的可怜女儿。
一双小手握着烛台靠近了身侧的女子,“娘,别绣了。天色昏暗,伤眼。”
小姑娘话音轻飘飘的,无甚情绪,好似是个凉薄的性子。
可女子自她的目光中,分明看到了隐忍的关切。
这孩子自关入掖庭后,只有当天早上吓得哭了一通,而后便是漠然,即便面对自己的母亲,也不再表露心绪。
女子放下了她手握着的,与这环境格外违和的织金绣帕。
她拉过幼女的一双手,紧紧的攥起,替她暖着,“和音,莫要失了斗志。雏鹰坠幽涧,方可鸣九天。明日别去浣衣,你的手是要握笔的。凡事有娘,我会护你周全长大,绝不会寻了短见。”
罪奴做的都是最粗鄙的活计,好在苏府的下人重情义,把粗鄙事务里尚算干净的浣衣任务留给了主子。
傻丫头一心一意的,就去冰水里晃荡了一日,浆洗着宫人的衣衫布匹。回来后一双手肿胀的难以打弯,竟也不曾落泪一滴。
苏夫人的话音入耳,苏韵卿只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没再言语。
“一方绣帕换十文,待攒够了钱,娘托人给你买纸笔,教你读书。即便是罪奴,也有参加择选宫人的机会,我不会让你困在此处。”
苏夫人怅然一叹,柔弱的面容下,一双眸色固执而坚定。
苏韵卿垂眸浅笑,跑去外间庭院里,折了一节足够硬挺的枯枝入内,蹲下身子便在土制的地面上勾勾画画。
不多时,孝经的第一篇便显露眼前。即便年幼,这人笔力遒劲,字形刚方,规规整整的,格外好看。
“一心向学,无需纸笔。”苏韵卿轻声说着,她横放树枝,用力的剐蹭掉了自己的笔体,地面复又只剩一层黄尘。
苏夫人的眸中再染霜露,沉吟良久,方道:“先生们教了你多少?娘也是自幼读书的,不及大儒,也比你知晓的多些。”
“殿下宫里书多,《诗经》《礼记》这样的名篇我跟先生;私下里《文赋》《孟子》《国史》我也借阅过。”谈及读书,苏韵卿的眸子里闪烁出了少见的光芒。
那是稚子的渴望,殷切而真实。
寻常女眷甚少读史书,便是儒学要义,也是选读。苏夫人听罢女儿的话,眸色中隐有挣扎。即便日后有机会,能让女儿去做宫人,甚是做六局女官,这些治世经邦的大道理也是用不上的。
“先学宫规律例,再学《女则》《女诫》;非是娘目光短浅,择选宫人不重才华,重规矩。况且我们戴罪之身,比寻常女子更难。日后你的锋芒皆收敛起来,方有后路。”苏夫人话音略显沉重。
苏韵卿难掩失落,她只恨过往两载未曾再用功些,多背些经史子集。
三岁发蒙,是她的祖父亲授。若非平白得了神童的名号,或许也不会被拉进深宫。
高墙内人人艳羡,就连皇后也对她和颜悦色。授业的夫子素来眉眼弯弯,众人的赏识令小小的人萌生了格外远大的志向。
一夕间,鸿鹄折翼,不若荒塘野鸭。
她垂着眉目,苦思良久,重重地点了头。
路还长,偌大的宫闱,她要自西向东,走入中轴。
一门三宰执的辉煌,文人傲骨的数代脊梁,岂能屈就于强权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