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温声道:“有什么话,田将军但说无妨。”
田衡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瓶。郑来仪犹疑:“这是……?”
“这是将军的药。”
“药?伤药已经服过,医师也检查了,他的腹部伤口未及要害,稍加养护很快便能好的。”
田衡摇头:“这是安神镇静的药,适用于……狂症。”
“狂症?”郑来仪一惊,转头去看叔山梧,“他什么时候有的这病症?”
田衡面露痛心,“也不知怎么染上的,听军医说,或许是战场冲杀的场面深入骨髓,引起心火炽亢,久逆而成癫狂……将军他本就有睡不安稳的毛病,自麒麟之乱平定后,更是时常梦魇,严重时惊醒过来,还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若不用药控制,极难平复……”
郑来仪眼眶瞬间红了:“我都不知道……”
她嫁给叔山梧不到一个月,他便带兵离家。他不在时,她学别人给丈夫写家书,写到“伏唯郎君动止万福,事了早归……”,泪便滴落下来将信笺洇湿,只好将纸揉皱了作罢。若非自己这回坚持要跟着他一起奔赴北境,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经过这短短几日的相处,郑来仪发现自己对叔山梧知之甚少,自觉实在不配称作一名合格的妻子。
“没有那么严重,你不用听他的。”叔山梧淡淡道。
田衡急得高声反驳他:“您发作时意识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一次不是我们赶紧用药才压制下去,今日战场上您……受了刺激,这样的情形,夜间多数是要发病的!”
听着他疾言厉色,郑来仪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
田衡转过头,面向郑来仪,“夫人,我也是担心将军发作起来误伤到您,这才不得不交代!纵然你们新婚燕尔,但将军的病情之严重常人绝难想象,您也没办法接受看到这样的他吧!”
叔山梧神色晦暗,没再反驳田衡。
田衡将那药瓶攥在手心,咬牙,“不然,这几夜还是让末将守着将军——”
“没事。”
田衡一怔,看向郑来仪。
她两只眼睛红红的,依旧是娇花照水般的羸弱,眸中却闪烁着异常的坚决。
“我是他的妻子,倘若他有什么不适,照顾他是我的本分。”郑来仪伸手,示意田衡将药瓶交给他,后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药瓶交到了她手里。
郑来仪揭开瓶口的封盖,凝神略微闻了闻,一股浓烈的朱砂味道扑鼻而来,她微微蹙眉。
叔山梧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个人没事时她也翻翻医书,久而久之便能通些药理:“能强行压制狂症发作的药物,药性必然刚猛异常,久久服之,无异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田衡满面愁容地点头:“军医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主子他得了病——”
“他不是得了病,他只是因战火而内心煎熬,”郑来仪轻声打断,“我相信,他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
她转过头,榻上人眸色幽深,正朝她看过来。
“你会没事的,郎君。”
田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跨出院门时,室内明黄色的烛光也悄然熄灭。
郑来仪与叔山梧并肩躺着,视线望向上方低垂的帘帐。
北境的夜风呼啸,将门窗刮得沙沙作响。
“睡不着么?”
郑来仪一怔,转过头去。黑暗中,叔山梧正深深注视着她。
她没说话,望着枕边人,一双星眸中波澜流转,满是柔情与疼惜。她难以相信,这样一个硬朗刚强,杀伐决断的男人,竟会受那样的病痛折磨。
一想到他在夜深无人陪伴时发作的痛苦,她就觉得一颗心被揉紧了般酸楚。
叔山梧见她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缓缓撑身坐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郑来仪跟着坐起身来,却被他按住:“我去旁边睡吧,田衡说得对,我夜里睡不安稳,会吵到你。”
说着,他掀开衾被,要去房间另一头的矮榻。
“别走。”
叔山梧垂眸,看向郑来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低声:“你不怕么?”
“你是我的夫君,我有什么可怕的?有你,便没人能够伤害我。”她声音虽轻,却语气笃定。
叔山梧长睫低垂,遮住眸底的微澜。半晌缓缓坐回榻上,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什么东西,推到妻子的手边。
郑来仪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质感,借着床头摇晃的灯火微芒,看清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一把曲柄匕首,倏然一惊。
“郎君,这是何意?”
叔山梧握着她的手,将刀柄塞进她掌心:“倘若我真发作时,行动一时失控,你就用这匕首将我划伤,流血和痛感可以让我清醒,能够释放一些——”
他话未说完,郑来仪的手穿过他双臂,将人紧紧抱住了。
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声音带着哽咽:“所以你每次发作,都是这样伤害自己的么?”
一股不知名的淡淡香气盈怀,似乎来自她的发间,又或是女子自带的体香。她的温柔瞬间填满他心中的空旷,让他一时间无暇分心去想那些杀戮和阴谋。
郑来仪的体温隔着二人身上单薄的寝衣,一脉一脉地传递到他那里。叔山梧抬手,缓缓收拢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声音也不自禁地放轻:“你也说了,那药多服无益。这样,总比用药强些。”
郑来仪在他的怀抱中抬眼,“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手里落地——是那把匕首,被扔在了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