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他的声音突然近了几分。
郑来仪转过头与叔山梧对视。许是用过药的缘故,他的嘴唇血色恢复了不少,一双暗色的眸子如同无垠的黑夜。
冰凉的手在他的包裹下渐渐有了温度,她缓缓将手撤回,自言自语般的口吻:“我不怕,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身边的人似乎低笑了一声:“倘若真死在这里,倒也没那么可怕。”
虽是玩笑,但语气太过真挚。
郑来仪皱眉,她想起岩牙河谷里叔山梧将刀反握,让她杀他的那一刻,他的语气太过真挚。
转头却见他仰头闭上了眼,眉眼的锋利似乎被昏黄的灯光融化了几分,有股柔和的气氛。
前世她曾听说过一种说法,据说是从叔山梧的手下败将中流传出来的——每逢绝境,此人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看似是未尝败绩的战神,实则向诡道之主出卖了一切,正因是掩藏在人皮下真正的魔鬼,才能每每逃脱死亡。
虽说兵站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只有叔山梧似乎全无挂碍,从不让任何事任何人成为阻挡,也因此被他的敌人们妖魔化。
这一世的他,却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了太多次不显人前的脆弱。
郑来仪转回头,黑暗如烟,将他们重新包裹。身旁的人呼吸均匀,似已陷入沉睡。而她也困极倦极,渐渐放下了戒备,意识昏沉。
不知过去多久,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竟然就这么靠坐在地上睡着了。
四肢已经麻木,肩背也有些酸痛,她下意识动一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靠在叔山梧的肩上。
墙头的油灯早已熄灭,斜上方的窖门泄进一丝熹微的光忙,正照在他的脸上。
叔山梧自朦胧中睁眼,浓密的黑睫微动,他看清了身边的人,松开手,声音有些发哑:“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郑来仪沉默着起身,径直走到了通往窖门的台阶前。
“外面似乎没有动静了。”她转过头,看向依旧坐着的人,他似乎还有些怔忡。
叔山梧伸了伸腿,也跟着站起身来,越过她几步跨上台阶,一伸手将顶上的窖门推开了。
“先别上来,在下面等着。”他的声音从高处传过来。
郑来仪乖觉地站在阶下,有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飘来,她忍不住皱眉。
男人缓慢的脚步声渐远,她听见残留的火星燃烧着,倒塌的木材不堪重负地折断,混杂着沉重的躯体被拖动、扔在一边的声音……
她想象着画面,顿时有种强烈的不适感。下意识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声音渐渐远了。郑来仪等了一会,缓缓踩上楼梯,从地窖口露出脑袋。
景象一如她想象中惨烈:原本井然有序的书房里,堆满文书的高大木架被推翻,书籍竹简铺了一地,还有地面上暗色的痕迹,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屏着呼吸踩上地面,缓缓走出满目疮痍的室内,站在廊下朝外看。
已经是新的一天,边关的雁振翅飞过头顶,发出凄凉的叫声,太阳隐在大片的阴云之后,透出温黄的光芒,让这个早晨显得并不十分明朗。
她举目四顾一圈,一时没看见人影,信步走到庭院中间,仰头去看东北角那座望楼,城墙上有一个禁军士兵,脸朝下挂在那里,背后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显然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郑来仪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争吵声,气势十分激烈。
“二公子不要怪我老田抗命,皇帝既已经逃离玉京,这个时候回去绝非上策!”
是田衡。
“此刻已有敌人进犯关内,置之不闻,是你身为镇将的觉悟么?”叔山梧的声音很冷。
田衡气急:“老子带人拼死断了这帮图罗人的后路,将这帮假冒驿站官兵的贼人杀了个干净,怎么是置之不闻?!”
虽然城墙上只有他们两人,田衡还是压低了声音:“二公子你也知道,以那皇帝老儿的身体素质,决计承受不了太大的动荡!他此刻被袁振那废物护送着往东都逃,无益于三岁小儿抱珠于闹市,一路上会发生什么……”
他的语气推心置腹,“倘若怀光帝驾崩,你所受的密旨已经死无对证,到时候季进明和郑成帷他们会如何编排?朝中一帮文武大臣等着看你翻车,无论如何也不该往陷阱里钻!难道,你还对那禁军指挥使一职有所留恋?”
叔山梧目光投向城墙上的一名禁军士兵尸体。
田衡随他的视线看过去,语气不无鄙夷:“以二公子你的资历,去带一帮酒囊饭袋,看看他们都给你配些什么样的兵?”
他一伸脚,将那倒挂墙上的尸体踢翻下去,语气狠戾:“这是唯一一个功夫还可以的,随我杀完那帮图罗人,自作聪明上来准备放烟传信,被我一刀穿了个透心凉。”
叔山梧淡淡道:“坐视外敌在前,刀锋向着自己人,这也是叔山氏的家学么。”
田衡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忍不住声音便高了几分:“当初我与将军在玉京分别之时有过约定,纵然相隔千里,老田无论生死,都永远是清野军的一份子!将军被困在那平野郡王府里蛰伏多久,才得以重新掌兵!叔山氏经不起再一次的折损了……阿梧!你是将军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我决不能看着你重新回到那龙潭虎穴中去!”
他以一个长辈劝说冥顽不灵的孩子的态度,语气几近哀求:“阿梧,跟田叔回槊方吧!天高地远,以你的能力大有可为!就让执矢部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等到把那些大祈的庸兵朽将都扫除干净,我们再一举歼灭也不迟!奉州还有你父亲,这帮人成不了大气候,你不必担心关内百姓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