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帕子,似乎不是这个颜色?
有面色绯红的娇俏女孩凑上来,声音软软的:“多谢公子。”说着伸出自己柔软白嫩的手掌。
“啊?”张秉梅有些摸不着头脑。女孩更加害羞,指着那方帕子:“公子,那是我的帕子。”
张秉梅下意识将帕子递给女孩,女孩红着脸看了他一眼,还想要说话,就被身旁的闺中好友拉走了。张秉梅隐隐听见那闺中好友对女孩低声说:“你胆儿真大。枉你看上了,可惜是个呆头鹅,白长得那么俊俏。”
公子,呆头鹅?
张秉梅愣了一会,想起去拿靠在一边柱子上的手杖,但猛地抬头正好看见光滑的鎏金柱子上映出自己的倒影。
眉宇轩昂,身姿挺拔,分明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七
张秉梅仓皇
跑下石级,连手杖都顾不得拾。他的两条腿松快有力,眼前的景致水洗过一般清亮。鸟鸣花香,都较之以往更清晰地被感知。张秉梅站在山脚下平定喘息,伸手拭汗,手腕上的皮肤也是光洁的,露出充满生命力的青色血管。气宇轩昂,让来往姑娘都投来爱慕的眼光。
杜望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两个胖娃娃一边一个抱着他的裤管,也是笑吟吟的。
张秉梅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杜望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桃花眼眯成一条缝,轻轻说道:“广记轿行,欢迎惠顾。”
杜望、轿子、胖娃娃在人山人海的庙宇前瞬间都消失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奇,似乎从头到尾能看见他们的只有自己。张秉梅呆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心脏怦怦怦地跳动起来。
他要去找一个人!
女中的放课铃刚响,欢快的女学生们就熙熙攘攘地挤出了教室。月生默默地将教具收拾好,离开的时候却不小心带翻桌子上的颜料盘,好好的月白袍子上顿时染上了五花八门的色彩。月生有些狼狈,正低头擦拭的时候,教室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撞在了墙上。
月生被吓到了,抬头看见面前的青年男子。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大汗淋漓,手还扶在门把上。看上去倒不像坏人,反而像是识文断字的。
月生便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
?”
没有回应。月生恍然大悟:“你是来找这里的学生么?她们刚刚放学,你去追还追得上。”
男人依旧不说话,只是望着她,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偏又怎么都说不出。月生有些尴尬,顾不上清理沾着的颜料,马虎抱起教具就要离开,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捏住手腕。那人道:“我找你,就找你。”
教具撒了一地。月生挣扎着想要喊人,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睛,眼中盈然有泪,声音是温柔的慈爱的:“梅花莫要点得太重,当心伤了灵气。说过你那么多遍,为什么不听话?”
寂静的教室里,只听见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月生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不对。
但是这个人的眼睛,这个人的举止,这个人身上穿着的长袍,还有昔年学画的时候只有这个人会对她叮嘱的话。她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领口,听张秉梅终于说出口的话:“我也是爱你的,月生。”
月生哆嗦着嘴唇哭出声来:“先生……”
八
世间总有种种奇妙难以解喻,比如广记轿行,广记轿行的轿子,和广记轿行的杜望。
过了年,很快就到了元宵节。杜望窝在躺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荣和二宝翘着朝天辫争着玩一个灯笼。那个灯笼是张秉梅亲自画的,跟月生登门送来,算是谢媒礼。张秉梅喜欢孩子,跟荣和二宝玩得很是融洽
。荣和二宝却更喜欢漂漂亮亮的月生,可惜月生看不见他们,只能根据张秉梅指点的方向冲两个奶娃娃温婉而笑。
杜望裹了裹毯子,“可惜啦,只有坐过咱们轿子的人才能看得见你们,不然也多个人陪你们玩。”
阿荣、阿和齐刷刷地抬起头睁着大眼睛盯着杜望:“那请月生姐姐来坐。”
杜望“噗嗤”一声笑出来,顺手将荣和二宝拎到一边:“不是所有人坐咱们轿子都是好事儿,看你们今天抬轿辛苦,许你们再玩半个时辰。”
三人围炉赏月,喝得高兴。少时酒尽,张秉梅兴致勃勃地要去打酒,他乍还青春,正开心使用自己利索的手脚,不许任何人代劳。
待他出门,月生从小炉上提起暖酒壶,满满斟了两杯,敬给杜望:“杜老板,我实该好好敬你一杯。”
杜望笑吟吟地接了,浅浅啜了一口,却见月生仰脖喝尽。杜望也只能苦笑着把酒干了,以示礼貌。
月生凝望着跳动的火光,似在对杜望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十二年前,我离乡求学,在省城读书,跟那些年轻的学生一起读书看戏,也不乏待我很好很好的人。我虽然没有答应他们,但其实心里也得意得很。人人都说青春好,青春快乐,我虽然不懂很多,但现在想来那时候大概就是了。”
“后来我父亲死了,我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发现,当时的那些
快乐那些得意其实也是空洞洞的,我的心里什么都填不满,但跟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同。世人青春之前总觉得将来能遇见很多人,但那些日子过了才发现这辈子能遇到如珠玉如锦绣的人也不过就那一两个,然后就靠着那一两个撑过一生,而我只遇到先生一个。”
她自斟一杯,又抬头饮了,杜望连忙陪了一杯。
“我少时蒙他教导,总觉得这世间的人应该都同他一样,后来却发现很难。他为人清正,又是一贯自苦自省的性格,这一生心里都是很苦的。我总是很心疼他,后来知道他也是心疼我的。每一天过去,我心里都害怕得紧。我怕这人间留他不住,怕他就这么孤零零地一辈子结束,而后我也要这么孤零零地结束,不,我还要更久。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少些害怕,可我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如今竟然这样好。杜老板,我实在该谢谢你。”
月生说话间就要敬第三杯,杜望正要想办法劝住,门“嘭”的一声被踹开了。
寒风裹挟着酒气钻进来,荣和二宝吓得瑟缩在角落里。杜望倒是连屁股都没挪一挪,抬眼看着醉醺醺的张怀仁:“这不是张大爷么?小店打烊,若是请轿子,还请明天早些。”
张怀仁拎着酒罐子坐下,脸色潮红:“我只问你一句,怎样让我爹变回来?”
杜望眼睛眯成一线,“张大爷,你自命孝顺,张秉梅一
生中可曾一时半刻有这三天来得快活?而你斥责月生枉顾理法,又可曾问自己心里是不是生了妒忌的心魔?”
张怀仁红着眼睛,大声吼道:“你若不说,我今天烧了你这邪性的铺子!”
杜望冷笑一声:“我杜某人的铺子,也是你这种人说烧就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