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听见福嫂在说着什么,但我只知道,母亲回来了。
侧头望去,窗子大开,可以看见母亲正穿过长廊往这里来。
曳地的黑色纱衣、如绸缎般光滑的九尺长发……母亲的身影深深地溶进黑夜中,几乎分辨不出。
她的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轻盈,踏在光滑的青砖上,每一步都是弹琴鼓瑟,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有着美妙的音乐节拍,像仙乐般悦耳动听。
“媚娘……”有缕暗香在我身边流滴,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细闻之下,似乎是梅花的寒香,虽然极淡,但一沾身却令人陶醉,散不去也化不开,只盈了满怀满袖的幽香。
“媚娘,睁眼,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我睁开眼,母亲坐在床边,她伸手轻搭在我的额上。
皓腕胜雪,乌发如云,她的眼眸清澈明亮、水光潋滟。光阴流痕,岁月却没有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的面容依然如双十少女般,娇嫩清雅,犹如杯中之莲。
我想,世间恐怕再也寻不到比母亲更美的女子了。
“母亲,你回来了。”我伸出双手,搂住母亲的脖颈,依进她的怀中。
母亲
“你又胡闹什么?”隐隐叹息,她微低头,乌发如水般倾泄下来,与我肩上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母亲,是哥哥们将我推下湖,父亲和福嫂都看见了……”我抬眼偷瞥了下母亲的脸。
母亲的眉梢微微上扬,眼眸却异常晶亮。
我倏地住了嘴,我的谎话与伪装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我不由有些泄气,便撇着嘴、皱着眉,在母亲怀里撒娇似地蹭着:“我才没有胡闹呢,是他们先惹我的……”
良久,母亲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凝神看着我,而后她缓缓伸出手来,将我紧拢的眉头抚平:“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何必想得如此多?”
我生得与母亲虽极为相似,但真正相同之处,却是那微微上扬的眉与眼,所以我也最爱自己的眉眼。
“十三。”我扬起下颚,有些得意地说道,“明日我便十三了。”
“十三了……时间过得真快……”母亲轻抚着我的眉,怅然若失,“时间过得真快……”
母亲的体温一向都比常人低,所以她抚着我眉眼的指尖也异常冰凉,“十三岁了,媚娘,你想要我送你什么呢?”
母亲的双手虽然冰凉,却总是能温柔地将最寒冷的冬日驱走。她总是喜欢轻抚我的额头,而后低声呢喃:“媚娘,媚娘,我的好孩子,最好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也不要长大……”
这是为何?我曾疑惑地问她。
母亲云烟般喃喃说道:“如此你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莫非你不想?”
我似懂非懂地颔首。
但孩童总盼望自己能快快成长,我亦是如此。我渴望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温婉宁静,却又桀骜不驯。
浮华云烟过眼,我终于长大成人。
未来是如此斑斓,那犹如七彩长虹的日子,我甜蜜而好奇地期待着。
“恩?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么?”我偏头微眯眼,朝母亲微笑。
自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母亲都会依着我,从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笑得像只小狐狸……”母亲轻笑,抬手轻撩鬓旁的细发,发丝中隐约透出一点红光,一闪即灭。那是她耳上的血石,在我的记忆中,这颗血石从不曾离开母亲的左耳。
我谨慎地斟酌,仍是开口说道:“我想要母亲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
“那柄匕首?”母亲的手微颤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之色,她的声音居然有些惶恐,“你为何会想要此物?”
“我,我只是觉得那匕首很精致,我,不,我不要了!”我从未见母亲如此失态,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惊骇,随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母亲的手沁凉如冰,微微颤抖着,似已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我急叫:“母亲,我只是随口说说,真的,真的,我,我不要了,不要了!”
而母亲居然平静下来,露出一抹浅笑,似乎她方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并不曾有过。她伸手在袖中慢慢摸索,掏出那柄匕首,将它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中:“今日起,它是你的了。”
我仍是有些惊恐,迟疑地接了过来,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她微笑着颔首。
我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低头细细端详,指尖沿着鞘上精致的花纹游走。
因年月久远,那外鞘的颜色已褪了大半,只是柄上的纹路瞧着有些怪异。仔细一看,柄的一面居然刻着个“明”字,翻到另一面再看,刻着却是个“民”字。
我疑惑地抬头望着母亲:“这两个字是?”
母亲却不答反问:“为何你会想要这匕首?”
“因为,”我握紧手中的匕首,顿了下才又说道,“因为我想要一样防身的武器。”
这个家令我不安,看似平稳,事实上却是如履薄冰。
父亲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哥哥对我始终是不怀好意,而另两个由母亲收养,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姐姐,虽疼爱我,却已出嫁,再也无法护我半分。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淡泊世事,哥哥们却不放过我,事事刁难,处处于我为敌。
而匕首,虽只是一样死物,却能令我安心。
“防身的武器?”母亲的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在都督府中,我想你用不上任何武器。”
“母亲,我还要第二件生日礼物。”我避而不答,又往前探了探,整个身子便都偎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明日让我出府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