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我,浅笑依然。
我选择了暂时尘封某些记忆,若要保护自己,便不能露出半分软弱。
时光深深,深深如海,我会等待,蛰伏地等待着对岁月进行一次痛快淋漓的复仇。
等待
晚来风急,红尘四起。半夜时分,突然被某个噩梦惊醒。
我再也无法入睡,坐在禅房檐下,想起过往时光。二十几年光景,在我眼前雍容华贵地回头,瞬忽,不见。
我低头啃自己的指甲,不能自控地啃,指间血肉模糊,唇中尝到了血的甜腥。这古怪的味道,甜酸又温热,一口又一口,足可令一个人完全陷入黑夜里。心早已麻木,没有痛觉,而啃指甲的唯一目的便是逃避这荒芜的恐惧。
阴风阵阵,冷入骨髓。寒冬多好啊,可以冻死害虫。而僵硬与死去的昨日,在冬夜里,也是惊不起一丝波澜。
我总在深夜里惊醒,而后坐在檐下,啃着指甲,十指指甲已被啃得光秃。依然是很深的夜,等着等着就到了天明。
寺中的晨钟沉重地响了,黎明令我惶惑。
一成不变的早课,住持在大殿中说着枯燥的经文,一众尼姑盘腿坐着,低头听得昏昏欲睡。
我垂着头却抬眼四处望着,这里的屋顶仍是这般沉、这般低,憋得人想逃。
“镜空。”住持忽然唤我的名字,我一时愣怔,茫然地抬头。
“你从未有一日静心地听过早课,你还贪恋宫中的生活么?”住持冷冷地望着我,“不要以为你比别人生得好看一些,便心存妄想,天生一副狐媚的样子,整日想着都是如何勾引男人吧?”
我低头不语,这个老尼姑,在寺中久了,却学不到半点清心寡欲,整日想着如何聚敛香油钱,她心中全是愤恨,对年轻貌美的尼姑总是有一种畸形且变态的敌意。
住持斜着眼瞥了我一眼:“今日的早课你不用再听了,去挑水,将后院的十个水缸注满。”
“是。”我轻声答应,出了大殿,走入后院。
在感业里寺里,住持说的话如同圣旨,操纵着每个人的生死,我无力抵抗。我只能用温暖的肉身,贴在一块冰冷的案板上,任人宰割。
十个水缸,要注满水谈何容易。
我提着木桶,一遍又一遍,双臂发麻,毫无知觉。手指上破裂的伤口早已被冰冷的水泡得溃烂,十指连心,钻心地疼。也惟有疼痛,才能令我暂时忘记那会使人发疯的空虚。
“媚娘,你先在寺中委屈一段时间,等我孝期满了,我便立即去迎你回来。你要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等着你?多少个日夜过去了,你在哪里?
温柔的情话,种种誓言,这些记忆,如同烙印,如同刺青,如同囚犯的牢笼,逃不开也忘不掉。
我提着木桶,站在水缸边,反复想着这李治的这句承诺,不知为何却只想笑。他当上了皇帝,他的身边不知会聚集多少绝色的女子,在美色环拥之中,他还能想得起我么?我二十好几了,与后宫那些妙龄少女相比,已是憔悴不堪。平静的水面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早已去尽,细尖的下巴,苍白的脸色,原本就瘦得可怜,如今看来似乎又清减了不少,匆遽而去的青春,慢慢干枯的肌肤,多么令人不适。
李治曾说我肤白若雪、吐气如兰、颠倒众生,是花中之妖,是绝世美人。却怎敌,朝来寒雨晚来风,落英缤纷,如珠玉打碎,红颜萎地无人收,不堪入目。女人的美丽,其实非常短暂,如同春花的蕊和瓣,薄绸一般,风一吹,就散了,颓了。
我已彻底被人遗忘了,独自溃烂在某个角落。
尼姑慧空远远跑来,叫道:“镜空,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过年了,皇后的赐斋到了,如今正停在寺门外,快去迎接。”
赐斋?那与寺中的粗茶淡饭相比,想来是好了不少。但,我想到这是李治的皇后的赏赐,心便冷了。
跪在寺门外,听着内侍监宣诏,我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宣诏完毕,我随众人起身,立在一旁,住持便将内侍监迎了进去。
内侍监走过我身前时,突停下脚步,多看了我几眼。
王内侍监?是他!他是将我引进宫来的人,也曾是先帝眼前最得宠最得信的人,而后便侍奉如今的皇帝,依然很得势。
我心中虽急,却强忍下来,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而内侍监也没有任何举动,他又瞥了我一眼,很快便随住持入了大殿。
我在殿外耐心地等待着,风动衣袂,衣袖轻轻荡漾,扑打着我的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见王内侍监从殿内出来,且只身一人,我立即上前拜见。
“武媚娘,你果然在此。”王内侍监轻轻一笑,那笑似乎别有深意,“一年多不见,你依然貌美年轻,真是不容易,想来感业寺的香火还是很养人的。”
我顾不上理会他的戏谑,急促地说道:“内侍监说笑了。恳请内侍监回去禀报陛下,就说媚娘在此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请陛下接我回宫去吧。”
“武媚娘,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原来……”王内侍监一脸惋惜地摇头,“陛下如今坐拥天下,后宫嫔妃无数,他如何能再记得你?”
“不,陛下他亲口对我承诺,他会来迎我回宫!”虽然心中隐隐已知晓答案,但我仍不放过这最后的机会,我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黑牡丹发簪,这是当年李治向我示爱时所赠的定情信物,我小心地藏着,不让人将它搜出,为的就是这一日,“请内侍监回宫后将此物交予陛下,陛下一看便知,如此一来,他很快就会来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