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领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可太医署的太医显然是没有披红袍一说的。
大夫便是大夫,诊治病症救人的大夫,虽也有品级,却并未纳入披红袍的范畴之内,哪怕那太医署的大夫再如何的救死扶伤诊治病患,朝廷会有旁的嘉奖,却并不会奖励这一身红袍。
当然,似太医这样的还有御膳房的尚食与一些尚宫,皆是如此。
“昔年景帝便曾犹豫过要不要对太医、尚食们开放这红袍的嘉许。因着红袍的奖励落于纸面上的只有一些银钱俸禄嘉许以及出事时的自救辩解机会,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这个,是以景帝当年开不开放红袍的嘉许都成,可……最后还是没有开。”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对温明棠说道,“景帝陛下道‘宫中做事之人本就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丢性命这般容易,这辩解机会给不给的用处都不大。还是不要设置嘉许,引得众人争夺而再生事端了’。又道‘红袍本就是设给朕看的,而朕并不需要看清宫中的红袍。’。”
这些话乍一听有些稀里糊涂的,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小吏将这对话记录了下来,前头的话若说是一介帝王不愿看到宫中纷争的人命事端的话,后头的话起居注的小吏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意思。
可明白了红袍份量的人自是已从起居注上那些简短的记录中明白了其内深意。
“帝王权术罢了!红袍既是得用的良才,又是需警惕的对象。太医署、御膳房的人再厉害,都是身处宫中,宫里要解决一个人容易的很,尤其于天子而言更是一句话的事,是以太医署、御膳房等地的良才于帝王而言是没有威胁的。”“无威胁”三个字才是这起居注上短短数行字中的深意,温明棠说道,“因为于一个能全然掌握朝野的明君而言,整个皇城中人都是拿捏在手里的,既是手中的棋子,翻不出去,也不需要特意设什么红袍了。”
“但不需在宫中设红袍提醒自己是于天子而言的,因为再厉害的人也只有一条命,自是手起刀落便能解决的事。宫中死个人,于天子而言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可眼下的黄汤老大夫已不在皇城之中了。”温明棠说罢这些,又想起了今早见到的那位笑眯眯说起为她母亲治疾旧事的老大夫,只觉得这碗陈年黄汤哪里是说话擅藏,分明是整个人都藏的极深才是。
林斐显然亦是这般觉得的,他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太医署太医中的翘楚,这世间大才不少。”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因为最顶尖的治世之才自然读得懂最厉害的百万之师,披红袍的大理寺少卿读得懂同样披红袍的长安府尹,自也读得懂虽未批红袍,却实至名归的陈年黄汤,如此看来……这位黄老大夫当是一位挣脱了皇城枷锁的‘红袍’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今日黄老大夫来我大理寺食了朝食,观那身形,硬朗得很,当今陛下既在乎帝王权术,又怎会将这样一位执掌太医署多年,身体硬朗,依旧能够留任的太医令放出宫呢?”
这话一出,林斐也笑了,他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而后语气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如今尚算稚嫩,往后或许终有一日会明白将这等执掌太医署多年,亲身经历了先帝一朝的老太医留在宫中,于他想要做的事有多大益处的!”
陛下如今想要做的事?查先帝那些道士、高人之事。这既有当年为储君时,没少被这些人挑唆而险些招致被废的缘由,又有登基之后想借此事肃清朝堂旧有势力的想法。总之,于公于私,查先帝当年那些道士、高人的糊涂账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红袍放在宫中,等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随便寻个理由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可一旦出宫,便不好说了。”温明棠想到这里,忽地笑了,她问林斐,“我看不到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只知民间传言那位景帝是百姓传扬的圣主,敢问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署太医、尚宫、尚食们是不是有不少出了事的?”
“皇城之中宫人、宫婢多如牛毛,可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以及尚宫、尚食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自是乍一看上去并不显眼,可我翻了翻那些库房记录,却现景帝虽于百姓而言是圣主,可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令以及尚食、尚宫却连一个安全出宫的都没有。”林斐说到这里,对着温明棠笑了,他道,“虽隔了个先帝,我亦不曾见过景帝,可从这些当年的记录中,其实亦能看出那位景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位时,大荣百姓民生和乐,选贤举能,官员办事尽心尽责,朝堂法令严明,对外数次亲征,荡平匈奴,能文能武,内外皆安,留下个偌大的好摊子,若非如此积攒下的深厚家业,也经不住先帝登基后多年求仙问道的糟蹋了。”温明棠想到这里,颇为感慨,“这位景帝不是史书所载那些隔了千百年之人,虽未曾见过,可仅仅隔了个先帝,年限不算太长,在位的皇帝好不好,放眼一望这大荣盛世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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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民间赞其为大荣不世出的圣主明君。”林斐接话道,“其实于百姓而言,这话没错。”
“一面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一面又是在位时宫中太医令、尚食、尚宫无一安全出宫,一切全权掌握在手的天子,他的帝王权术比起治国手段来并不逊色。”温明棠闻言,叹道,“这等人……真真是难以形容。”
圣君,不是仁君。自不会心慈手软。
“直接接触自身衣食住行的身边人若是位红袍,很多事即便藏得再好,都很难逃脱对方的眼睛。”林斐说道,“帝王权术之中难免有不少见不得光之事,越是雄主,天下置于掌控的越久,也越的不会允许有脱于掌控之中的存在。”
所以,当翻开卷宗记载,看到那些直接或者间接接触景帝衣食住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始终走不出那座深深的皇城时,他叹了口气:如此手腕……那位子不落到景帝手中才怪了。
只可惜如此厉害的人,终是有遗憾的:那位景帝膝下无子。
“当今陛下是个聪明人,往后或许永远不会顿悟,也或许会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帝王权术,当他明白时,若是有那等想要藏起来,带进坟墓之中,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时,或许宫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都很难全身而退了。”林斐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到案几上他一手勾画出的家宅小院图上,“不过会不会生这等事,谁也不知晓了。”
“如此的话……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面对的那位红袍再厉害,其实……也是有解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抬手指了指皇城的方向,说道,“那位若是顿悟成了景帝,那位时疫财的红袍离死也不远了。只是……此举委实太损阴德了,不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斐点头,说道,“确实不好。”
“我曾在那大梦千年中看到千年以后的人有这样的论调,道‘身为天子,什么是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让百姓民生和乐,整个大荣减少那等天灾人祸的侵袭是为天子之善。一次天灾人祸死去的人往往是成千上万的,在天子看来,成千上万条性命比起宫里太医令、尚食、尚宫们的几条性命如何取舍,根本不消想。而所谓的圣君皆是能文能武,内外皆安如景帝一般的,对内要治好大荣百姓,对外要荡平外敌,且是不容他人挑衅国土的天子。”
“对国土不容他人挑衅,对自身权威自亦是如此了。哪怕曾经是仁厚之主,日子久了,那不容他人挑衅的习惯也早已融于骨髓之中了,这等圣君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温明棠说道,“所以观景帝所载于史册的种种行为,其实是完全符合所谓的人性的。”
“一面是圣君,一面越的精通帝王权术。”温明棠喃喃了一句,忽地笑了,她垂眸叹道,“人的种种行为总是潜移默化而形成的,所以人性总是如此难以描画。就似话本子里守住一方安宁的山神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是魁梧有力的,很少见得温声细语劝教守住一方安宁的。”越锋利的刀,自是能杀的了外敌的同时,亦伤的了自己。
“于这等圣君而言,大荣是李家的天下,有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七十六场时疫财的红袍,偷入自己家中窃物如入无人之境,再者红袍本既是得用的良才又是需警惕之人。身为隐患,那位偏生还生了一身反骨,挑衅自己的权威,自是没有活路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下来思索了片刻之后,又道,“只是惊醒陛下是不到万不得已才能兵行的险招,一朝顿悟,陛下会顿悟成何等‘圣君’很难言明。”
“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摸爬滚打,自己渐渐领悟的本事,往往是领悟的最为透彻的。”林斐说道,“景帝本是难得的天赋异禀之人,所学皆是自己领悟的。撇开是非对错不看的话,他‘扼杀隐患的手段’不显山不露水,我并未翻到当年有此野史亦或者民间猜测的记录,可见这件事并未引起众人的警觉与恐慌。”
“宫中只有一个太医署,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一般而言也只有一个,管理衣食住行的尚食、尚宫亦只有一个,统共那么几人,又悄然分散在几十年间,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温明棠接了林斐的话茬,想了想,又道,“若是强行拔苗助长,并非自己领悟的话,恐怕会成为一个精通帝王权术远胜于治国手段的天子,一个玩弄权术的朝堂又如何治理的了大荣?”
圣君景帝的行为已是笔墨难描了,毕竟那些永远走不出皇城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永远也无法开口了。有治世功绩的圣君尚且如此无法形容,那没有治世功绩在手,却又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于百姓而言更是莫大的灾难。
她所见的史书中的明朝官场,曾有人批‘中国历史上最聪明’的皇帝之一的大明嘉靖帝便是如此一位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其内阁朝堂大臣亦是堪称历代皇朝之最。据说每一个拎出去放至别的朝堂之上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许多的人中龙凤在朝,大明在嘉靖帝手中却并未见好,可见于民间百姓而言,碰上这等精通帝王权术远胜于治国手段的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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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穿越的这个与自己所见有相同亦有差别的大荣,虽不曾出现大明朝,可《西游》等话本故事已现世,在她现代社会所承接的历史中,有传言《西游》的作者极有可能是大明嘉靖帝时的内阁辅之一李春芳。如今的大荣,亦有这等传言,道《西游》故事是前朝一位红袍大员李春芳所着。虽是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时空,可传言的名字竟是一样,也一样的位极人臣,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事迹看起来真真是颇为神奇。
“那等写江湖侠士的话本子里便有这等桥段,不是自己领悟的,而是抢夺了什么逆天的功法偷偷修炼,急于求成而达到的高人境界,很多‘成’的高人最后都逃不开走火入魔的结局。”林斐笑道,“其实这也说得通。”
“饭还是一口一口吃,细嚼慢咽的,方活的长久。”温明棠想了想,做为一个厨子的本能,也道,“一下子吃太多不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如此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指了指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子布局图,道,“放心!我心中有数。”朝堂之上几个红袍,能插手其中的又有几个?再者……
“我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红袍年长,虽是少了阅历,却也不是没有益处的。”林斐想起朝堂上的红袍们,笑着说道,“人但凡经过,必留痕迹,更何况又是在朝堂之上立了多年?落于纸面上的记载可不在少数。”
景帝如此小心,临死前将自己起居注删删减减,烧的只剩三成了,但凡落于起居注纸面上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且还是隔了一朝先帝了,如此尚且能从当年的记录中寻出蛛丝马迹,更遑论朝堂上的红袍,他们并不能似景帝一般能名正言顺的烧起居注,留下的记录自是不少。
观其落于纸面上的行事风格,既能教出狐仙金衣局之人,性子如何也并非猜不到,其实……他心中已有那位红袍的人选了。
大荣既有父母官中翘楚,太医令中翘楚,自也有这等手腕阴毒至化境,如同毒蛇一般的翘楚。
如此天赋大才,却偏生将天赋用至这等地方……想起那七十六场时疫财……林斐垂眸,道:“怀大才而不走正道,偏走偏门,真是糟蹋这等天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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