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山梧微眯了眼,“——倒是个擅于伪装的,可惜我一句鹘语,他就暴露了。”
护劼面上的干笑凝滞住,神色陡然阴沉:“兄弟,既然发现了,为何还敢随我回来?”
叔山梧不答,只语气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与执矢部勾结在一起的?”
田衡闻言震惊不已,一手指着护劼,道:“你竟然——!”
护劼笑了起来:“我竟然什么?田将军不也在虢王跟前蛰伏多年,身在曹营而心在汉么?”
叔山梧并不惊讶他对于田衡背景的了解,冷然道:“所以,想必你也是用方才哄骗我们同样的借口,带兵进入悬泉驿,将驿站中的人全数屠尽,给执矢部开了路,对吧?”
“不错!以你的聪明,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护劼索性大方承认。
叔山梧淡淡道:“我只是不解,大祈待你鹘国不薄,青州之事发生后并未降罪于你,为何要去替执矢部做马前卒,陷你的父王于不义?”
护劼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粗声道:“大祈雄踞中原,怎知我西边小国夹缝中生存的艰难处境?图罗人为杀我族众抢我牛羊时,远在天边的大祈又能如何?”
他越说越是愤怒,“我率队入中原奉献良马,却凭空染惹上输送奸细的嫌疑,父王为保全鹘国,将我舍弃在大祈边境,转而将王位传给了拔灼,我又做错了什么?!”
拔灼是护劼的兄长,也是鹘国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叔山梧沉默,只耐心地听着对面的人发泄,不置一词。
一旁的田衡突然插言:“三王子此言,倒也是情有可原。以你的才干,鹘国王位本就该是你的。”
护劼一听,语气缓和了不少:“我知道田大人乃是叔山将军的旧部,叔山将军是我鹘族人的老朋友,当日在青州,若非因为他,我不会那么容易脱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叔山梧:“阿梧,图罗人的先遣队此刻恐怕已经攻进玉京,皇城的防卫能力,你比我们都清楚!你我不妨携手,看他们厮杀一通,无论哪一方落败,我们都可坐收渔翁之利啊!”
叔山梧紧抿着唇,半晌缓缓点头:“三王子言之有理。”
护劼闻言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叔山梧面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我就知道阿梧兄弟乃是识时务者!那李氏忝居皇位,实则胸中韬略如何能及得上乃父?!倘若有朝一日叔山将军能够一统中州河山,我们鹘国十六部誓死效忠!”
叔山梧缓缓看向护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田衡亦是神色一松,跟着上前两步,哈哈大笑道:“三王子机智过人、有勇有谋,他日必能坐上鹘国王位!”
护劼身后的随从见状,纷纷收回手中紧握的兵刃,面上神色均缓和下来。
“既然说定了,今日便共饮结盟酒!我还真的在这悬泉驿里藏了美酒,这可真没骗你们!”
护劼热络地挽住叔山梧的胳膊,“阿梧,我与你今日便结为真正的兄弟,从此后祸福同享,如何!”
叔山梧点头:“但凭兄长安排。”
田衡笑道:“好啊!今日让我老田也见证一回!”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然转身,目光一紧,“——郑来仪呢?!”
护劼闻言脸色一变,抬头望向驿门方向,方才乘着马的郑来仪已然不见踪影。他们紧张的谈话气氛中,竟无人留意郑来仪已经悄然离开。
他一转头,厉声吩咐手下人:“你们几个,马上去追!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决不能让她离开此地!”
几名骑兵得令,纵马冲出了驿站。
护劼收回视线,见叔山梧神色依旧紧绷,便拍了拍他肩头:“兄弟放心,这里是为兄的地盘,茫茫大漠,她一个弱女子逃不出多远!你我结盟之事,绝无可能泄露出去!”
叔山梧收回视线,黑沉沉的眸子紧盯着护劼,半晌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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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苍穹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将茫茫大漠笼罩其中,白昼瞬间化作无垠的暗夜。
前后百里不见人烟,被风沙吹蚀成流线型的山壁之下,一座废弃的寺庙孤单地立于黄土间,寺庙外低矮的院墙被风吹坍塌了一半。庙门前掉落一块朽烂的牌匾,一半被尘土覆盖,上面龙飞凤舞的“般若海藏”四字依稀可辨。
这座西域古道上的废寺除了频繁的风沙造访,不知已多久没有收到过香客的供奉。
朱漆褪色的庙门半掩着,另一扇在狂风中簌簌摇晃,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动静。砂砾被狂风席卷上天,细密地敲打着废庙破败的屋顶和门窗,发出清晰的颗粒声。
郑来仪站在这破败不堪庙门外,转头望向一片昏黄的来时路,神色一时犹豫。
叔山梧在她耳边说的是“向西二十里,般若寺等我”。
她纵马离开悬泉驿后,逆着官道所在的方向朝西一路飞驰。不知跑了多久,一颗心随着马儿一路颠簸,几乎要跳出胸膛,直至这座荒废的寺庙出现在视野,才勒马停下。
后悔与忧惧交织,她此时无一人可以依靠,而明明其中最不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叔山梧,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这里。
然而大漠中反复无常的天气并没有给她过多犹豫的机会,天陡然暗沉下来,强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扬起。她知道不能再待在室外了,于是翻身下马,快步迈进废庙。
几乎在她踏入室内的同时,天地之间一片昏黄,连大道都被尘土瞬间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