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多年过去了,他的声音依然温雅平和,眼眸依然深情如水,似一个令人沉溺的梦境。
“媚娘,你知道么,其实那时我在牡丹丛中躲了许久,一直不敢将手中的黑牡丹赠于你。”李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藏着一抹孩子似的天真与得意,“我看三哥(李恪)将白牡丹戴在你的发上,亦看见大哥(李承乾)毁了那牡丹,而后我才现身。所以,最终,得到你的人,是我……”
我心中恍然惊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隐忍,是被平庸慢慢虚掩的少年野心,他才是当时那棋局的最终胜利者。
“我知你对三哥,始终难以忘怀。”李治温和的声音依然在耳畔,“你的那方高山流水,我永生也无法企及。我与你,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你永远在云深不知处的彼岸。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曾爱过我……”
手仍与李治紧握,我却转头望着檐前成串泻落的雨滴,一颗颗晶莹如明珠。我不曾爱过他么?不,我是不曾爱过自己。
数十年来,我皆浸在他的眸中,时日一久,便成了一生的烙印,疼痛、难堪,却亦无法抹去。曾几何时,他温暖的手掌,如珠如宝似地捧着我,捧着我在岁月中缓缓沉淀,慢慢变老。而如今,我亦有错觉,似乎老了我仍是他手中的明珠,温情而自然,这是一生的命运牵系。
在这一刻,我们想起了相同的往事。虽然我们之间的路途是如此的遥远与分歧,但那曾有过共同的最初的美好的记忆,永生无法抹去。
只是,已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你在我怀中笑着,我却总也看不懂你的笑意,稍一凝神便坠入你的眸中,悲欢离合皆为你丝丝牵动。”李治虚弱地笑着,伸手来抚我的眉眼,“你便是那丛牡丹中最变化多端的那朵,世间色相皆袅绕于你的眉梢眼角,你的眸中,藏着毒,隐着妖气,却又甜若蜜糖。我自幼喜欢甜食,喜欢甜的人,生性软弱。软弱与否,起起落落,所以直到如今我仍不懂自己。”
他并非不懂自己,而是不懂我。纵然是三十年相濡以沫共过患难的夫妻,他仍是不懂我。
他的手愈发冰凉,我轻轻执起,放在两掌中搓揉。
“我问过自己,倘若一切可以重来,我是否还会为你的一颦一笑而梦萦魂牵?我是否还会不顾一切地为你争取皇后之位?答案是肯定的。”李治的语调仍是温柔,“我一直宠你如宝,以为你是只轻盈温柔的灵雀,却没料到你却是一只会啄人眼眸的苍鹰。我教会了你如何翱翔,却再也无法束缚你,掌控你的方向了。如今,我真不知自己是爱你,还是想杀了你……”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如初春暖风,听在我耳中,却字字是寒冬冰雪:“媚娘,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全给你。只是,如今,我要你答应我,不是你的,你就别惦念了。”
灵雀飞出了丝笼,若不能变成苍鹰,便注定了夭折的命运。幼狮嗜血,一旦得到了操纵他人生死的快感,便再也不可能甘心平庸的人生。
我静静地笑着,唇角绽出最纯净最温柔的笑意:“好,我答应你。”
这个男人,他几乎给了我世间所有的一切,而如今,我最后能回报他的只剩一个承诺,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承诺,他亦能瞑目地去了。
得到我的承诺,李治露出澄静笑意:“媚娘,我真想和你再去看看那丛牡丹……”
我缓缓颔首:“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吧。”
“雨停了,”李治虚弱地笑了,伸手似想来抚我的脸颊,他最后的声音随着垂下的手而归于寂然,“那时候,我想……”
窗外雨势汹涌,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地苍茫间,宫阙模糊,惝若迷离的浮光倒影,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场雨中沉灭。
眼前浮现出初见他时,苍白少年,温润如玉,羞涩浅笑,眷恋花丛,情丝暗结:“花妖,花妖姐姐,我便这样叫你,好么?好么?”
“好……”我喃喃应道,微微低头,将唇印在李治的额上,似轻吻第一朵凝露的晨花。
尘埃落定。
窗棂大开,似有一滴雨飞溅上我的脸颊,微凉如泪。
从此碧落黄泉,天人永隔,再也不用相见。
平叛
弘道元年,李治病逝于洛阳贞观殿,命裴炎辅政,皇太子李显即皇帝位。
长夜寂然,权力的交替亦平静如水,江山已在一夜之间易主。
李治遗诏:“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我平和地听着内侍诵读遗诏,毫无戚容,没有露一丝虚伪的哀悼与怀念。
兼取天后进止。
只要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李治对我的信任仍未完全消失。
但仅凭这句话仍不能令我大权在握,因为这遗诏有有两重限制:其一是指军国大事;其二须是在李显不能决断的之时,方才须听取我之谏言。
翌日,裴炎上奏,以嗣皇帝尚未正式受册为帝,也未听政,故不能干预朝政为由,宰相议政向太后奏议,由太后宣令于门下省施行。
只是,李显守丧只需短短时日,留给我的时日少得可怜。李治已死,那些潜沉的反对我的人定会接连浮出台面,危机已是迫在眉睫。
大殿旷远,望之生凉。月华皎洁,如从天而泻的一披雪白丝缎,轻盈地映入殿来。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莺的鸣叫婉啭,遥远得似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