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出入沽川,已经时常能够听到折玉姓名。”温时云说,“你从前在瀚宁卫所中所行益事,也渐渐传开了。折玉行事良宜思虑周全,我与父亲受阿邈叮嘱,近来往衍都书信,也有提及此事。朝中波澜,来日必将生。”
司珹心下微动。
季邈从前说要他名扬天下,司珹听进去了,却没想到对方会这样细心,更没敢想哪怕未曾彻底相认,温家人也当真对他分毫无隔阂,愿意将他视为己出,乃至处处相护。
前世他同温家人过的年,可全然不是如此。彼时季明远也不许他进庖厨,司珹难得抗命,就受了季明远的指责。后来他与温家人端出年夜菜,季明远反倒大马金刀地坐主位。舅舅给他夹菜,司珹也只能礼貌又克制地回笑。
今夕之比尖锐,叫司珹心尖发颤,忍不住一酸又一软。
鱼肉堆叠装好盘,等着晚上烫火锅。季邈就被元凝招呼过去捣糯米,做餐后甜食糍粑用。庖厨内事情将近,温秉文揩了手,招呼道:“小珹,陪舅舅出去走走。”
司珹微微一愣,随即净手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自游廊而出,穿行院中红梅间,天空又开始飘转小雪。
温秉文走得缓,司珹安静跟在他身后,也放慢脚步配合舅舅。
“澜妹从前最喜欢梅花。她光看着还不够,要集残花,还自己动手种,往宿州老宅里栽过一棵,小珹可见过了?”
司珹点头,温声应了是。
“澜妹走后,父亲也日渐痴迷于梅。”温秉文微微侧目,“……八月里咱们到瀚宁,你亲自往城中栽种梅树,月前咱们至沽川,你又与小邈一起新植了棵。好孩子,你有心了。”
司珹乖巧道:“外祖说观梅若观人,其枝如骨嶙峋,其花如心傲雪。折玉不过是……聊补尚未能尽至孝。”
“你本是我收的外姓子,”温秉文侧身看着司珹,和蔼道,“可是小珹,你有些时候,甚至比小邈还让我觉得亲近,觉得似曾相识。”
司珹张嘴,想说点什么,温秉文却继续讲下去,没再给他岔开话题的机会。
“我活了大半生,从未有过此种感受,也曾因而困扰,想这世间缘分,当真能够巧妙如斯?”温秉文说,“小珹,父亲在遗帖中,问我是否愿信世间有鬼神,我原本有些诧然,可小年夜那场梦我忘不掉——梦里分明是小邈,我却觉得我所见之人,其实是你。”
他捉住司珹的手,忍不住颤声道:“小珹,今日你在庖厨中一言一行,更叫我确信了。”
司珹一时失声,再说不出话来。
“夏时在衍都,有天夜里,你与小邈共食荷花酥。”温秉文说,“那日小宴所说的话,我曾只当童言玩笑。可这些天里我又细细看过——你与小邈虽然好似处处不同,却又在细微处种种相似,他有的小习惯你都有,你……”
温秉文有些哽咽:“小年夜里,他还替你打掩护。你们两个孩子,是否已经相互明晰了?”
司珹垂着目,半晌方才闭眼,定心涩声道:“……舅舅。”
温秉文须眉皆颤,紧紧攥住司珹,半晌才拍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小珹,你不必怕。”
司珹鼻子一酸。
温秉文没将话剖尽,却已经全然看透了他的窘境。司珹不敢抬眼,梅间细雪落到他睫毛,又融族水痕,洇湿了泛红的眼尾。
“舅舅若能再敏锐些,”温秉文替他掸开衣上雪,痛道,“倒也不至于叫你平白多受好些罪。好些话闷在心里,你怎么只想着自己扛?你是澜妹的孩子,也和小邈一样,都是我的孩子。舅舅已年迈,只希望你们这些孩子得偿所愿,一切安好。”
司珹需要深深呼吸,才不至于落下泪来,可他指尖到底在发颤,只能勉强扯出笑,挤了一声“嗯”。
温秉文和蔼地瞧着他,目光这样近,却又好似很渺远。两人身上都落了薄雪,好似隔着朦胧的纱。司珹原以为这层挑破后会带下皮肉,将一切都撕得鲜血淋漓。可如今温秉文为他扫净雪,他才发现至亲的目光里没有戒备,只余垂怜。
司珹心中大恸,忍不住唤:“舅舅。”
温秉文应了声,又说:“舅舅从前不懂你的,如今尽数分明了。元宵一过,两军相会祁瑞山时,你想亲自应对,是不是?”
“万事依因而有果,你想了却孽缘,舅舅自然也愿见你心结得解。”温秉文继续道,“可是孩子,旧梦往矣,今朝到底已不同。季明远驰骋沙场二十余年,如今虽年老,却也依旧难以应对。你如今身侧有小邈为伴,他即是你,你即为他,万不可因执迷失,反将自己置于险地。”
司珹终于抬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舅舅,我记住了。”
温秉文终于露出笑,拍拍他手说:“舅舅往州府一趟,同陈大人祝岁。你回去吧,咱们出来没捎小邈,可别叫他等急了。”
司珹与他告别,方才拨开梅枝,就见季邈在廊下,遥遥守着自己。
司珹与其对视,季邈就一扬下巴,微微张开了双臂。
“过来,给我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