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殿下怕是糊涂了。”侍奉太监连忙上前,拾起那只酒杯,放回了季朗桌上,他赔着笑,点头哈腰道,“陛下月前,方才喜得一子呀!”
——季瑜出卖了他!
季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却瘫回了座上,他想要再辩解些什么,想要找长治帝讨要说法,可是浑身骨头都像被抽掉了,再无半分起身声讨的力气。他颓然地望着长治帝,将指骨攥得发麻。
……原来错在季瑜啊。
他痴然嗤笑两声,长治帝反倒终于愿意垂目。年迈的帝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说:“不过,终究父子一场。如今云州尚不安宁,朕于心不忍,你可滞京至乱事休,方再启程。”
季朗心下微动。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机会?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这样小,长治帝想培养他,起码也还需要七八年时间——可长治帝的身体,能够支撑他熬到彼时么?
季朗擦干泪,终于咬牙拜首下去,高呼:“儿臣多谢父皇!”
“行了。”长治帝咳嗽了声,“岁暮过后,万象更始。今是除夕夜,好生用饭吧。”
季朗一时只觉后怕,别的什么话都不敢多说了,连忙点头应声,将肉尽数卷入口中。鹿油滚烫,炙得他喉舌狙烫,可是季朗不敢吐出来,只能梗着脖子,使劲儿咽了下去。
他这头尚有热食,南宫中却只余残羹冷炙。
季瑜趴俯在榻上,已经过去半月,他臀上的溃烂仍未愈,压根儿没法坐直,走动也只能靠着扶墙小步挪移。
汤禾将药捧到他唇边,劝道:“主子,一直伤着不是办法,您先喝了这药吧。”
季瑜却没接,南宫里仅点了几枝蜡烛,外头鹅雪纷扬,烟花爆竹远隔重闱,都显得分外遥远。季瑜眯眼,望着残败的月色。
“汤禾,”他嘴皮干裂,面上也苍白,却只平静地问,“事变当夜你在宫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汤禾沉默须臾,说:“主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季瑜微微侧目,轻声问:“那孩子……”
“只要那孩子仍在咱们手里,”汤禾说,“主子便可性命无虞。还请主子放心,丑时一刻,我自会引天灯报平安。这种法子最好使,查不到接应者,朝廷便查不到咱们究竟将人藏在哪儿。”
他顿了顿:“主子只需养好身子,等待王爷与夫人攻破衍都城,便可得救。”
汤禾说罢,重新将碗往季瑜眼前凑了凑。这回季瑜没再拒绝,终于勉强张口,慢慢地咽了下去。
他饮罢一碗苦药,却再没了往日的蜜饯。只能任由那苦味在舌根肆虐,勉强道:“汤禾,你出宫半月,外头形势如何了?”
“世子拥兵越州,扣下了安北府布政使蒲既昌。两军对峙尚且不伤使臣,世子这样做,就算是全然同衍都撕破了脸,就差将他欲攻打安州一事,广昭天下了。”
“这对父亲来说是好事。”季瑜虚弱地说,“朝廷可用之兵再多,也难以两头抗衡。如今我兄长按兵不动,恐怕也是想坐山观虎,眼睁睁看着朝廷与父亲之间互耗兵力——其实这一点,三方都很清楚,但朝廷不能坐以待毙,只能主动出击,避免开春之时,受到两面围剿。”
季瑜眼珠转动,饶有兴致地说。
“兄长不与父兄结盟,是想自己称帝……他藏得真是好,竟然直至今天,才将野心大白于天下。”
自蒲既昌未归后,长治帝也觉察出季邈行为所传递出的信息,当即立断调遣各州守备军往安州去,庆幸季邈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差了临门一脚。此事既出,季明远那头的打击便更不能停,就算是双方纯消耗,朝廷也得尽力将他耗烂在苍州,以免开春应接不暇。
季瑜伏在阴影里,抓了抓被褥。
“汤禾,”他轻声道,“你说,父亲与兄长,谁会赢呢?”
“王爷身侧有夫人,”汤禾说,“夫人与老爷为大业,已经筹谋多年。其准备之充裕,足以应对危机。老爷如今虽下诏狱,但夫人已经集结瑾州李氏潜藏,暗中调运物资供给肃远军。可世子叛逃不过绝境挣扎,安州又有重兵相守,翻越雾隐山谈何容易?”
季瑜撑臂偏过头,微微一笑。
“你还是这般挂念母亲。”
汤禾当即跪下,恭敬道:“属下不敢。公子被困衍都,属下不过想向夫人求援。”
季瑜深深盯着他,半晌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打了个哈欠,说:“汤禾,我困了。”
汤禾推了些吃食来,劝诫道:“主子吃些东西吧,今夜好歹是除夕。”
“我不饿,”季瑜温声说,“倒是你,为着我的事情百般操劳,还得跟着我受这囚禁之苦。汤禾,你待我如亲眷,我当回之以礼。”
“你吃吧。”
季瑜说完这话就闭上眼,很快呼吸平稳起来。汤禾沉默半晌,究竟没动筷,只帮季瑜拉了拉褥子,轻手轻脚地转身出去了。
在其身后,季瑜无声地睁开了眼。他透过冷又寂寥的宫殿,看见了汤禾所放的天灯。
灯在风雪里,险些连宫墙的高度都没飞越栽倒,到底摇摇晃晃飘了上去。宫外爆炸声中,有人站在暗处,瞧见了这盏不起眼的小灯。
他迅速回屋,打开一小暗盒。盒中纸张堆叠,竟然全是汤禾亲笔所书信笺。此人从中摸了一封,确认内容后,以漆筒相封,绑上了信鸽的腿。
鸽子飞越枯枝往西北去,扑簌簌隐入寒夜。惟余枝梢落雪、子时更响,满城焰火绵延,处处溢彩流光。
新岁已至了。
所谓的宴请已结束,长治帝坐轿回暖阁去,季朗却撑住宫墙,扣着嗓子眼呕吐。怀恩连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季朗却拍开他的手,又哭又笑地望着夜空,似是喃喃自语地问:“怀恩,孤还能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