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玉兰堂。
琴师,种粮,小年宴。
是玉兰堂中,针对季瑜的那一场诘问么。
那么季邈的起疑,又是否根源于突然出现在府中、名唤“司珹”之人呢?
李程双心下豁然开朗,急忙展开军报,在枝灯下反复看了又看,将每个字都摩挲遍了。“司珹”这个名字并未出现——她了解除却司珹外,季邈从前身边的所有人,戚川,钟景晖,乃至朝天阙各副将。
她最终锁定了司折玉,并同模糊记忆中的司珹重叠在一处。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他改变了季邈,使得自己十来年间恩慈表象碎裂,十来年间隐忍蛰伏,多数付诸东流。
倏忽风鼓雁帷,灯焰摇晃间,季明远呻|吟着醒来,他喉间全哑了,想要抬手摸一摸,却发觉两只手根本不听使唤。
季明远艰难向下瞥,瞧见了皮肉外翻、乌青低垂的手腕。腕上细细缝满了线,可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季明远喉间含混,发出不似活人的嘶叫。
声音吓了李程双一大跳。李程双浸在沉思里,冷汗涔涔地掀起眼皮,就看见面色灰败的季明远,她擦了把额间汗,起身端药走过去,像一个好妻子那样,轻声细语地说。
“王爷,您醒啦。”
她将小药碗搁在凳上,捋了捋衣袖,要扶季明远坐起来喝药。季明远却骤然以肩相撞,李程双不防,后扑踉跄间,被水液弄脏了衣袖。
李程双面上却无愠色,只望着季明远,温娴地问:“王爷,您怎么了?”
季明远喉间嗬嗬,艰涩地说:“你这个,你这个……”
“妾身有何处触怒王爷了吗?”李程双说,“您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是被抬回潼山城的。妾身一直守着您,当即请来府医施针,又衣不解带地侍奉等候到现在。”
她慢慢站起来,折起了脏污的衣袖。
“王爷依旧觉得不够吗?”
季明远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懂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李程双的假面为什么还没有被撕掉。他艰难地伏在榻上,难以坐直身子,却又倔强地不愿弯曲脊背,因而姿势显得格外怪诞。
甚至有几分滑稽。
“本王第一次见,见你……”季明远用眼睛剜着李程双,声音发颤,吐字艰涩。
“第一次见你,就该意识到的。”
可笑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一次意外,一场命缘。十七年前的李程双那样明艳,她拨开轿帘,好奇又大胆地观察季明远时,季明远曾笃信对方的目光里满是倾慕。
如今同样的注目再落到身上,季明远方才知道,对方的好奇当真只是好奇,是对一颗棋子是否称手的打量。
“你这个毒妇。”
李程双温婉一笑。
夜雪簌簌,扑湿了窗。李程双抽簪划破袖袍,将那浸透药污的地方撕下来,丢到了氍毹上。
“看来王爷都知道了。是大公子,还是他身侧那位‘折玉先生’,亲口告诉你的呢?”
她缓缓走过来,坐在榻边陪伴所用的太师椅上。
季明远恨然盯着她,双目赤红。
“那么王爷还看不清么。”李程双朱唇轻启,她迎着季明远的愤怒,却浑然不在意。
“妾身分明这般为王爷着想,甚至可称真心尽付。已经做到这种地步,王爷竟然还不满意。”
“王爷不妨想一想。若无妾身,你当如何同长子相与?”李程双说,“若无妾身,肃远王府又当如何?李氏的孱弱打消长治帝顾虑,给了你喘息的机会,方才能助你休养生息。若当初嫁来阳寂的不是我,而是方家女——”
“那么你季明远,连同衍都方氏,早就地府相会了。”
季明远头皮发麻,骇道:“你!”
“我说得不对吗?”李程双侧身注茶,只倒了自己的,“若非瑾州李氏无朝臣,长治帝早该来削你的蕃了,还会放任你在西北横行?你不甘心居一隅只做藩王,从来眼高于顶,却又偏偏毫无心计。王侯,难道只靠蛮力来争夺天下?”
李程双端着茶盏,睨向他。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季明远嘶哑地回击,“本王行事再莽撞,也可称磊落。尔不过深院妇人,治国理政非后宅争斗!你用的什么腌臜手段,还敢拿到我面前说?”
李程双撇开浮沫,啜了口茶。
“我手段腌臜,王爷却用得很顺手。”李程双问,“那么请王爷告诉我,这是哪位圣人的大道理。”
“王爷瞧不起妾身,心中自有道义,又何必扣下温家书信?用则起,不用则弃。”李程双搁了茶盏,凑近一点,“这是大丈夫治下所应为吗?”
“油嘴滑舌!”季明远愤然仰首,李程双却及时避开了。季明远仰了个空,徒然扑倒床榻边,险些滚到了地上。
李程双没有再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