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一刻,山尽头隐约透出鱼肚白。
荒草覆霜,湿漉漉的,马蹄过处碎银乱溅。季邈同司珹骑一匹,已经跑出城门二里地,直至一处小长坡时才停下。季邈勒了马,二人就一起仰首,看陵乐城背后的云天。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四野风声喧嚣。
日轮攀过了山脊,云层间就落下千万支光箭,淡金色的芒像是天河流泻,气势磅礴地淌满了人间。司珹在风中远眺,看见望楼背脊上的雪块松动,随残冬一起坠下去,松软又静谧。
浮云揉开了天色,流光又抚平了疮痍。昨日战场痕迹尚在,可厮杀与桎梏都已经融化在暴雨里,旧日的雾霭被破开了,狼烟和烽火也匍匐下去。
这是陵乐城金色的早春。
季邈将脑袋搁到他颈边,轻声说:“乌鸾来了。”
穹顶果然遥遥响了鹰唳,司珹在流风里回首,见乌鸾迎光而落,鸦鹘在雨里洗净了翅膀,油光水滑的翅翼漫折天光,它落到季邈肩头,像是落到人间的金乌。
它蹭了蹭司珹的脸,司珹就抬手抚摸柔软的胸羽,又望着季邈,轻声说了句话。
“什么?”季邈垂眸看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司珹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季邈眼中已经含了笑。
他拱开乌鸾的脑袋,凑到季邈耳边。
“我说——”
“天亮梦醒了,季寻洲,带我回家。”
季邈没说话,偏头就要亲,却碰着一嘴鸟毛。
乌鸾登时发出被挤压的抗议声,季邈在司珹笑出声前,将几欲扑腾的鸦鹘扫落了,又抬起司珹下巴,深深吻了上去。
***
天还未亮,衍都城已经被迫苏醒。
肃远军在攻东南门,因为这里是衍都防御硬械最薄弱的一处。炮火声响了大半夜,城墙被投石机砸了一波又一波。禁军留守京中的三千兵连忙汇聚此处,几乎将军械库的弩箭与火药搬空了,怎奈肃远军如今比城中兵力多出几倍,人怎么也杀不尽。
城快破了。
城中千万人惶惶,却静得可怕,普通百姓只敢瑟缩屋中收拾行囊。如今城中各处封锁,他们逃不掉,就只能在煎熬中等待,企图趁城破后的混乱谋得一线生机。
皇宫内却喧嚣,臣子们被集中在金銮殿,义愤填膺者有,哭嚎哀恸者有,心如止水者亦有。季朗也匍匐在殿上,后悔自己此前受封时没有坚持早点走,如今想走也难了。他哭了好一阵儿,挨到早朝时辰和朝臣们一起抬眼,龙椅上却没有长治帝。
他再一扭头,内阁首辅方沛文及其长子方知漱也不见了。
季朗心中骤紧,不可思议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却仍没见着。
人呢?
他骤然拔腿要往殿外跑,却被守在金銮殿门口的侍卫举刀相拦,说:“宁王殿下,稍安勿躁。”
季朗看着对方的刀,到底将涌到嗓子眼的骂声咽回去,被迫带回大殿中。他在跌坐软蒲团的瞬间,忽然愤懑不平地想。
他父皇该不会自己偷偷跑了吧!
***
长治帝没有逃,也不在乎自己这第二子心中所想究竟为何,他在南宫后门外,和方沛文及其长子方知漱一起,带着数十禁卫,同身披斗篷的季瑜相对峙。
“今日你父亲已经兵临城下,”长治帝说,“朕本可以用你命相挟,但朕是一国之君,不会这样做。”
季瑜低低笑起来。
“陛下何必讲得这般冠冕堂皇?”季瑜说,“你很清楚,我对父亲而来根本不算什么软肋,他若当真在意我,就不会无视我的安危,一路带兵打到衍都。如今陛下留着我,也是因为三皇子尚且在这里。此刻杀我不会有起到任何阻碍之效,只会将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递交给父亲,乃至削弱他在天下人心中的逆反恶名。”
他扬了扬下巴:“我们说好的。”
长治帝眯了眯眼,抬手示意禁军放下刀箭。
“我将三皇子交还陛下,而陛下放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季瑜说,“城破后九五至尊的位置轮不上我,它要么属于父亲,要么属于兄长。陛下不必为此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