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寺坐落深山中,是座不出世的小刹,僧侣原本不愿季朗一行借宿,怎奈武僧数量远不及带刀侍卫,只好忍气吞声,让人进来了。
寺庙小,厢房有限。僧侣们已经借了地儿,又供了斋饭,如今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出厢房与佛堂。映松劝着季朗,叫他不要兵戈相向,将事情闹得太大。
好说歹说一通,宁王的逃亡队方才在寺中寻了几个偏院,夜里勉强歇歇脚,天一亮就走。
寺中古柏仍苍青,枝上残雪没化尽。眼下正是一月底,山里夜中更显春寒料峭。季朗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终于还是违背约定,跑进了最近的佛堂内。
却不想佛堂中有人。
映松追着他进去,给季朗系好氅衣,季朗缩着脖子,见背对他们跪坐蒲团之上的僧人没开口驱赶,心里反倒生出些底气。
“和尚,”季朗说,“你怎的一言不发?院里风太大了,今夜我要在此殿夜歇一宿。你先出去,明早再过来守着吧。”
蒲团上的沙弥终于开了口。
“依寺中戒律,应是戌时闭佛堂。”他声音异常沙哑,像是曾被损毁过,“外面寒风卷啸,施主若硬要留,贫僧不阻拦。可净堂夜守有夜守的规矩,贫僧就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他说这话时,依旧没有回头。
季朗火气登时往上涌。
这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和尚,凭什么敢这般对他甩脸色!他虽没有暴露宁王身份,可身侧跟着这样多的人,这山中小刹再不问世事,也应当知他非富即贵。
思及此,季朗干脆直接大步绕前去,一把掰过沙弥的肩:“我看你是敬酒不吃罚——啊啊啊啊!”
季朗骇然变色,直直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朝后爬了两步。
“鬼……你是人是鬼!”
被迫回头的僧侣瞧着年纪不大,莫约也就二十五六。可他空了一只袖,被掰得踉跄扑地中,又见方才的跪姿掩盖住了其缺失的一条腿。他脸上也多伤痕,几乎遮掩住本来面貌,只有余下小半张脸堪堪能辨认。
正是这属于季琰的小半张脸,吓得季朗魂飞魄散。
季琰不是早被炸死在蓬州长赫了吗!
小太监映松是从浣衣局被拔上来的,从未亲眼见过先太子,因而只当季朗是被对方的残躯和狰狞相貌吓着了,连忙要差人进佛堂,先把季琰架出去。
却被季朗猛然扯住袖。
佛首青灯下,季琰神色如常,他艰难地单手撑身,重新跪坐回去,背对着季朗。
“贫僧面目可怖,惊扰了来客。”季琰垂眉敛目,埋首佛像下,“施主,还请出去吧。”
季朗却已经捱过最初的惊骇,意识到季琰似乎不认识自己了。
可万一,季琰是在装呢?
这想法再度惊起季朗一身冷汗,也让他倏忽想通许多事——难怪城破之时,老皇帝非得拉着他一块儿死,指不定就是知道他大哥还活着!
季琰在爆炸里失去了一臂一腿,做不得皇帝了,可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再生?指不定将其藏在这深山小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季朗喉结滑动,试探道:“你究竟是谁?”
“贫僧法号寂莲。”
季朗猛地抓紧衣袍,将“寂”理所当然地想成了“季”,因而立刻确信了季琰就是在装疯卖傻,他挥手赶映松出去,自己爬到了季琰身边。
季朗挑明了问:“你不认识我了吗?”
季琰便又偏过头,借着烛焰瞥季朗一眼。
“我与施主,应是素昧平生。”他摇摇头,“敢问施主从何而来?”
季朗笑了一声。
还在骗他!
他笃信季琰什么都记得,却还是心中舒爽——从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大哥,如今也落得这番落魄模样,乃至当着他的面装疯卖傻。长治帝不是一直觉得他比不上大哥、不肯赐予他太子之位么。
难不成他还想直接越过皇子,传储君位于皇孙?
既然他没做成储君,那么谁都别再妄想!
季朗遽然恶向胆边生,他凑至季琰耳畔,恶意道:“大哥,我是你从前家中的亲弟弟啊。”
岂料季琰依旧神色不变,只说:“俗世种种,贫僧早已不记得。幸得方丈垂悯,得入寺中长伴青灯前,又亲赐法号。归寂灭相,生莲于火,便是贫僧所来与所……”
他话未尽,便被季朗抄起怀中匕首,猛地扎向对方腿间。
可是什么都没有。
是空的。
匕首刺进去,透僧袍没入蒲团中。季琰明显惊了一下,却没躲也没骂。他看着季朗,只说:“施主,你杀业太重。若不行善事以渡,来日恐遭因果。”
季朗拔出匕首,满面愕然,压根儿没心思听他又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