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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日

翌日下午队伍才到达葳蒽山前，昆莉亚已经头晕眼花。她打开车门去扶法务理事，对方却轻巧跳下，留她一人疲倦不堪。葳蒽山前地区的中心城镇风格简陋，房屋大多是砖石建成，连木制结构都少见，使周围林木不受锯木斧的阻碍，浓郁繁茂；昆莉亚骑行入山脚下的小镇，只见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路上难见行人，唯有猫犬，躲在阴影下懒睡。四周房屋低矮，她昏沉之中竟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小人国，而唯一使领土显出悠久之美的，是那些房屋石墙上的纹路。她睡意朦胧地侧眼去看时，只觉得那不像石匠刻意雕成，而是原先的石头是就带着的纹路。但哪里有花纹这麽规律，复杂的石头呢？昆莉亚觉得那像是丁香的浮雕，刻成极大的一副，纹样依稀从入口的房屋延伸到几百米外……

进入葳蒽山前城区，仍要骑行近一小时才能到城镇顶端的辖区庄园，建在远高于城区主体的石制平台上。马车停稳後，昆莉亚下马拉开车门，便已处于檀勒吕科家族代代培植树林的阴影下；她走了，昆莉亚轻轻扶住额头，再擡眼时，见到不远处的正门已经打开，一个身穿裙装的女人，盘着家主的高发鬓站在门口，姿态端庄，却透露出笔直的凛然了，和身上柔软的妇人服饰很不搭配，身旁带着三个小孩，都不满十岁——正是葳蒽下城的教长格莱蒙塔。

“欢迎回家，姐姐。”格莱蒙塔走上前，先同檀勒吕科拥抱，再转向莲锲什，说：“一路辛苦了，莲锲什。别来无恙？”

昆莉亚正解开阿默黛芬的铁链，手指触到被炙烤的金属，灼热烫人，听到这对话也感到惊奇；她转身一看，却看见莲锲什姿态放松地和那贵族妇人攀谈，而那贵妇也显得友好而英气。猜想在昆莉亚心中成型，果不其然，安提庚和塔提亚从她背後走来，前者低声向她解释道：“这是葳蒽大领主的幺女，格莱蒙塔。她原先是‘鬣犬’总部的成员，後来因伤退役，回到故乡继承了家主之位。”昆莉亚略显惊讶：她虽然知道阿默黛芬先是贵族，但自她认识她，她一直都是四腿行走的动物姿态，委实印象不强烈。货真价实的贵族，除却“皇後”本人，还是头一遭见到。斜眼看去，潘舒约略带艳羡，而塔提亚则满脸不屑了。她看上去极不愉快。

“你怎麽了？”昆莉亚低声问她。她便告诉她——她考核那天怎样遇到了一个贵族士兵，胡缠蛮搅，害她大费周章。

“原先根本用不着费那麽大心，出了人命跟谁解释？”塔提亚嘀咕。“你怎麽之前从来没说呢？”昆莉亚很吃惊。

“解释什麽？”她又便满不在乎了：“说来只是烦心而已。”

但，无论怎麽说，都证明了一件事：‘鬣犬’部队，尤其是本部，少见贵族军官，若是家中女儿衆多，也会考虑送入‘鬣犬’部队，但更多还是去了教会的卫队，‘联盟’或者总卫队。也是因为如此，军官和士兵之前除却实力的尊重，少有出生的天渊之别，像昆莉亚和塔提亚这样的穷农出生，对比同期的富商女儿，已经是最广的跨度。

“阿默黛芬，”五人站在车边，见到格莱蒙塔向她们走来，都收了声，只见她微微弯下腰，对着囚车里的老鬣犬说：“你还记得我吗？”老鬣犬睁眼将她凝视，表情许久不动，直到，忽然一声——哒！她伸过头，用力朝格莱蒙塔的脸一咬；贵妇闪身躲开，阿默黛芬桀桀而笑，用舌头舔了舔手背，瘆人又天真地看着她。

“我虽然知道会影响精神，”格莱蒙塔直起身，双手交握，“但不知道会这麽严重。”

“她比寻常人的症状更严重些，不过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莲锲什走上前，和格莱蒙塔并排站着，解释道：“最严重时，她从东部的监狱逃出去，袭击了两三户人家，索性没死人，否则已经被处决。现在她稳定了，才决定将她放回到军护院。议会不愿意看到军护院的内斗——可以理解。军护院的军官若是内斗，才是最凶狠难缠。”莲锲什苦笑：“多亏了她们虽然体格健壮，但脾性同吃饱了的婴儿一样温和了。”

“我能亲自监管她麽？”格莱蒙塔忽地说。“大概不行。”莲锲什摇摇头。昆莉亚看见格莱蒙塔眼神微微暗了一瞬，之後便神色如常。“那很遗憾，”她说：“她毕竟曾经是我的‘皇後’。”

可以理解。莲锲什表示。衆人进屋，四个新军官和一个预备兵拖着阿默黛芬的囚车。其馀四人都显得不劳累，只有昆莉亚，只觉得脚步虚浮。原来不喝“黑血”差别竟然会这麽大？她不由忧心忡忡，额上滑落汗珠，而一转头，就见到在无声中，三个孩子在看着她。“进屋来。”格莱蒙塔呼唤道，那视线才消失。

室内笼罩在庞大阴影中：各处的阴影，来自灌木，林木，头上的石柱和圆顶，还有最上方连太阳都遮住的山峰。“最顶上的‘高山别苑’才是葳蒽城的主体，诸位之後要动身出发之处。”格莱蒙塔为她们讲解。主人将她们带入庄园内，一路便见到这颇有本地特色的奇异建筑徐徐展开。葳蒽的建筑风格几乎是带状的，墙体蔓延在渐渐高攀的地势上，墙内的设施装饰，喷泉凉亭，在陡峭处几乎有微弱的倾斜。但最使人的惊异无他，仍是建筑石料的老旧残破——和上面带的花纹。这座庄园主体连续庞大，就能清晰看见上面纹路的全体，广延粗粝，有宏观的震耸，一些样式陌生，诡异，像巨大的鸟，有好似蜥蜴，使人看不出全貌，另一些则是花和水的纹样，但无一不对人来说太巨大，像被几双极大的手雕刻出。

正走，昆莉亚听见阿默黛芬的呜咽，回头一看，发现她竟在这屋子的墙体中蜷缩起身体，只露出被染黑的眼睛，看向四周，神情不知是忧愁还是痛苦，嘴中只呜呜叫着。循她视线望去，昆莉亚见到队伍左侧的一堵墙，上边的纹样像是何物展开翅膀，顶上，有一个圆状物，好似太阳。

“好奇吗？”一个声音在她身边说道——昆莉亚面露惊愕，转头则看见格莱蒙塔的孩子中稍矮的那个女孩正擡头望她。格莱蒙塔的三个孩子，两女一男，这大约是次女。只见女孩擡手指向墙体，说：“这些石料都是从顶上的‘疯城’搬运下来的。城中有座庞大的古遗迹，上面的图案比城下的石料更多。我好奇那究竟该是什麽样，然而母亲不让我上山。”她自顾自地说：“偷跑上去，也是到了‘云门’就被赶回来。”

“云门？”昆莉亚下意识问。“‘云门’。”那孩子点点头：“一座石制拱门，就在半山腰。到了云门，往上在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疯城’，起码士兵这样告诉我。”

她看着她。昆莉亚心生不详之感，果然见女孩开口：“你能否……”她心下已猜出她要说什麽，正准备摇头，只被一声呵斥打断了：

“克留珊多，到我身边来。”格莱蒙塔从和莲锲什的攀谈中擡起头，对女儿高声道：“不要烦扰客人。”昆莉亚背後一凛：‘鬣犬’便是‘鬣犬’，她从中竟听出教官的吼声，尽管格莱蒙塔语气平稳。女儿于是走了，昆莉亚看向背後，那好似何物展开翅膀的壁画已经渐远，却仍然笼罩她；阿默黛芬缩起肩膀，眼睛深沉入夜，最後一刻昆莉亚恍然大悟：这像是昨夜她梦见的那巨大的影子……

“她们什麽时候会走？我不喜欢在这屋子里看见‘鬣犬’。”

一声音说，含着极大的厌恶和恐惧。

“我不知道，格莱蒙塔。”另一个回，“也许很快就离开了。她们的主要目的原先是送阿默黛芬回葳蒽，送我回来只是挣些额外薪水。那领队倒是个不错的商人，很会计算，难怪与薇伦沃斯熟识——我和她说了，不需要护卫，但她很坚持。”

最初那声音显得不情愿，却屈服了：“她是有道理的。近年‘无梦野’中劫匪和野兽层出不穷，况且还要担心偷跑出来的‘鬣犬’。指望她们管理并无用处：她们自己就是野兽。”

她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能再见到她——我以为她一定已经死了。

-阿默黛芬？

-阿默黛芬。她是个了不得的懦弱‘皇後’，我们知道她一定不得善终……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状。

她顿了顿，仿佛咬着嘴唇。

-我不愿看见她们，回想这一切……你在这待多久，姐姐？

另一声音也了片刻。

-我不确定。她说。

-也许我不再走了——或许我待久一些。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糟糕的工作，糟糕的城市。我恐怕孛林城接下来会很混乱。我不会回去。那城市已经完全被虚荣和残破占据了。

“发生了什麽？”格莱蒙塔问。

“我不能说，暂时不能。但我们恐怕对某些人做了错事，这让我感觉不好。”檀勒吕科低声回答：“我不愿意这样做。”

“你回来也好。”她听後，许久才安慰她：“回来——写点诗。圣蒂莱特很想你。”

“诗是关于提炼的，格莱蒙塔。”她回答：“现在已经无诗可写。”

昆莉亚不能解释她如何在室内的躺椅上睡着——准确来说她更是昏倒了。厨师愿意为她们再做一顿饭，但她只觉得口渴异常。杯中的水不能满足她，她于是说：“她去厕所。”便得了方向就离开了。剑，放在远处，她手上空空如也，身体却如有千斤，室外的泉水中她埋头痛饮，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泡沫分散声，而声音一过，则满身刺痛。水珠滑落她的面颊，昆莉亚勉力回到室内，便天旋地转，人事不知了。你一定得饮下血才行。最後一刻，一声音对她说：你必须得饮下血。

她躺在长椅上，悄无声息，背後就站着庄园的女主人。昆莉亚心想：原来格莱蒙塔不喜欢‘鬣犬’，她可一点也看不出。她原先以为她见了她们还觉得亲切。这时她听见的声音苦涩，压抑而恼怒，而先前在门口所听的典雅声音完全不同。一个人何以有如此两面呢？昆莉亚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她等格莱蒙塔和檀勒吕科离开，才从长椅上起身，但一张脸又从她头顶深处，将昆莉亚吓得一惊，只勉强维持住表情——原来当场的偷听者远不止她一个。她见到克留珊多，格莱蒙塔的二女儿爬上椅背，对她微笑。

“你们训练得真好。”女孩说：“见到突然出现的物体，瞳孔都不会放大。”

“您真的吓了我一跳，小姐。”昆莉亚承认，“我不是故意在这的……我睡着了……”

“那完全没事——那对我正好。我想找你们说说话。”克留珊多说。“我们？”昆莉亚问。

“你们——‘鬣犬’。”她肯定了：“你们是妈妈的‘曾经’……”克留珊多认真地瞧着她：“那个藏在她身体里，但我不知道的妈妈。”

阿默黛芬的嚎叫声传来：她也许也想喝水了。昆莉亚起身准备离去。克留珊多对她挥手，在背後，她的声音说着：她也是。她也是。你也是。所有人都是一个。昆莉亚忽然打了个寒战，仿佛那嚎叫声钻进她骨头里。侧边，她见到喷泉边浮现的影子，不禁凝神而视。那看起来像个高而黑暗的人影，像是她在哪里见过……

昆莉亚向阿默黛芬的囚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