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如今这些小孩真是太让我纳闷了!”宗麟不禁拍琴,忿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想退出江湖,总也退不成的原因……没想到织田信长家的小孩比我家那些儿辈更甚,白忙一场,到头来我们这些老一辈等于什么也没干成,留给他们的东西再多,也刹那间败光散尽!”
有乐惑问于旁:“信雄记不清复杂的人样,你让他找什么人来着?样子太难辨认就没戏,为何不让信孝或者长利帮忙……”宗麟恼哼道:“那两个也够呛!况且样子显得精点儿的,一出来就会被人跟。后边的尾巴一大串,还能帮我做成什么事?我出来跑,身后就有人跟,或远或近,摆脱不掉。只好让他去办,什么叫‘样子难以辨认’?这片营地里就只有一个年轻丰满的妇人,其它女子不是太老就是太小……”
信孝闻着茄子,恍然道:“哦……怪不得先前看见信雄坐在外面向一个胖圆圆的小女孩不时使眼色。难道是她?”长利憨笑道:“想起来了,我亦看见信雄向一个很肥的女童眨眼。不过他似乎也拿不准,又不时瞅向另外一个襁褓中的肉乎乎女婴,并有眼色暗示,好像想跟她说什么悄悄话……”
宗麟悲愤道:“我不想再听你们扯什么肉乎乎的肥胖婴儿!”说到烦躁,不禁又拍了一下琴边的桌几。咔嚓一声,桌脚折断,桌倾往旁,酒碗滑落。黑脸老头转脖向后边一个蓝衫汉子低言吩咐之际,却似看也没看,伸手接碗,饮了一口酒,说道:“即便功败垂成,大先生不必难过。你不跟我讲交情,我跟你讲。”
“还有什么好说的?”宗麟摇头叹惋道,“那人要先跑出去,你这片营地里的许多条命或许还有救。可惜我再多努力,也拗不过天意。你们覆亡的命运终究难以改变,念在结交一场,此时你若赶快离去,大概还能多活些时日。”
黑脸老头给他碗里斟酒,不以为然的说道:“我若不许,谁能跑掉?你想得太简单了,此地有些隘口易守难攻,倘若不熟形势,进来便插翅难飞。至于你每逢喝多,就爱说命数如何,然而那些奇怪的预见,我从不当一回事儿。别人膜拜萨满,我自有大欢喜佛,你却靠什么庇护?信念从不坚定,一会儿这,一会儿那……”
我觉四下里气氛紧张之际,长利转面不安道:“宗麟不知为何得罪此间主人,说着唱着忽似剑拔弩张起来,他们仗着人多不让走,恐怕咱几个今晚要睡到那些圈笼里去了。夜里很冷,要多拿被子捂身才行……”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可是我先前看到栅栏那边有些蜷卧在圈笼里的人并未穿东西,瘦骨嶙峋的在里面发抖到天亮,草禾都没给一棵,哪有被子可捂?”
“那些只是过路的行商之辈,”棚壁旁边有个沉着脸的乱发汉子低哼道,“没人来赎,就只能留在笼子里头受罪。你们看样子衣着华贵,不用担心没钱赎回罢?”
长利他们闻言难免惊慌,宗麟却只微微摇头,叹道:“今晚将会有许多尸体漂在川流间浮沉随浪,营地不复存在,此宵一决永别,我们不会住进圈笼里面。”黑脸老头目光一变,但见宗麟移袖翻掌,将半枚断箭推呈于眼前。
黑脸老头低哼道:“什么意思?”宗麟缓缓推矢往前,叹道:“兄弟,无论我怎样努力,你的结局仍是中流矢死,部众溃散,哪条河也渡不过,全族除去溺死大半,余皆丧亡沦落。子孙被追杀,女儿遭掳献给赢家……”
有乐抬扇遮掩嘴边,悄问:“你为何预将结局透露?”宗麟摇了摇头,苦涩的说道:“因为他的结局无法改变,成了注定逃不过的劫数。宿命就如这支穿喉箭,他无论如何躲不过。你以为我从谁尸体上取下来的?”
“我不相信宿命,”黑脸老头沉脸看矢,伸手一抓,捏断箭头,瞧着指间有血珠淌滴酒碗,咧开嘴笑道,“大兄弟,你太不了解人心了。注定你的结局不能好到哪里去,我这样说你也不会爱听。人们只相信好言好语,不愿去信那些难听话。你诅咒我儿女,本来我应该抽你。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萨满或者欢喜佛,都预测我女儿和孙女儿将是富贵命,说来不怕你笑话,连我亦难相信,日后不是皇后就是贵妃。就凭她们那样?然而更诡异的是,甚至大欢喜佛还有神奇预示,我家族将有子孙成为真正的北陆之王,世代为汗,在金帐之中统治这个世界很多地方……”
长利憨笑于旁:“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只是打劫和绑票的小货色而已……”有乐忙掩他嘴巴,随即转头悄问:“眼下到底属于哪个朝代来着?”
“南宋年间,”信孝顾不上闻茄,忙于掐指计算着说道,“公元一一八二年,当时在位的是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年号为淳熙九年。咱们那片列岛上发生源家与平家之战,源赖朝势不可挡。而在西边,萨拉丁精心构筑的城堡刚刚竣工不久,便将它交给了侄儿,自己领兵穿越尼罗河和西奈半岛北部沙漠,去抗击远征的十字军,在历史写下了可歌可泣的篇章。当下这个时候,宋廷委派胡庭直前往两广,而在浙江台州地区发生了一起掐架事件。”
我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不住失笑道:“谁掐架了呢?”信孝摇头说道:“详细就记不清了,那次架肯定掐得沸沸扬扬。当时流行的许多坊间杂志固然言之津津,向来枯躁乏味的学术书籍也不惜篇幅,甚至国史编纂的大事记也没有忘记提它一笔。它从一个绯闻掐起,一路掐到上层的思想形态,且绵延数百年之久。而在此之前,人们确实以为那只是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绯闻。”
“不要小看‘绯闻’,”宗麟拿碗就口,一饮而尽,涨青脸色说道,“男女之间这点儿事情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就拿眼下这桩原先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态来说,我旁边这位老朋友当初或因出于一时头脑发热,所为之事产生的一连串后果将会无可避免地改变世界。远不只由此催生了‘一代天骄’振发无穷斗志,历史上的许多世情从而发生巨大变迁……”
“我干了什么啦?”黑脸老头如坠云雾里,听得摸不着头脑,斟着酒问,“那些族弟抢来一仓粮食辎重而已,在历史上产生的后果至于有这么严重吗?瞧你们扯得有多远……”
有人烤了些雉鸡搁在旁边,信雄啃着鸡腿,满嘴油的愣问:“这老头是谁呀?”
信孝拿茄遮掩嘴边,小声说道:“怀疑是脱黑脱阿,又称为脱脱,三姓蔑儿乞部落首领之一。最擅长的就是逃跑,脚底抹油神功了得。”
我也跟长利他们一起啃着鸡腿,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停住咀嚼,愕然道:“啊?”随即闻听箭风由远而近,漫空纷飕撒落,外面喊杀声大作,有乐率先放下没啃完的鸡腿,匆促起身,顾不上揩抹嘴沾之油,含糊的说道:“快跑……”
信孝拿着鸡翅出来一看,诧异道:“天色怎竟昏暗了下来?”长利拽他避到门后,憨然道:“想是咱们睡了一整天,转眼又要天黑了罢?”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张望箭雨纷落,咋舌儿道:“都怪你们贪睡,也不起早些,看样子溜不掉了。”
“隘口外边似有风沙很大,”有个灰衣汉子奔进棚仓,冒着箭矢跌撞而入,惶然道,“几乎遮暗天空,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杀到。”
“仆固怀安能有多少人马?”黑脸老头给宗麟斟满酒碗,面颊沉搐的说道,“大先生,你我都清楚。敢来就是一条死路。为了一仓粮食,值得这样拼尽么?”
“不关粮食的事情,”宗麟端起酒碗,伸去碰了碰黑脸老头的碗,饮过之后,对觑而叹,摇头苦笑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惦念这点粮食?”
“不惦念哪成?”黑脸老头打着酒嗝,拔刀搁桌,瞪起眼说道,“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是你教我的。我都搬进来直接睡到仓棚里了,谁要是敢来抢这仓粮食,我就跟他拼到尽。”
一人中了几箭,撞进棚内,嘶声叫道:“哥,快跑!他们突然袭击我们部落,九个营地陷了六个……”门边有个按刀凛立的灰袍壮汉搀住中箭之人,沉着脸问道:“咱们原本有那么多人马,都到哪儿去了?”中箭之人咯着血,面色惨然道:“部族里不少兄弟一同结伴出去打劫了,哪料敌人乘虚来犯。必有谁偷偷给外边通风报信,暗地里引来了许多仇家……”
棚壁旁边有个拉着脸的乱发汉子朝我们望来,低哼道:“你们到此没多久便出事,很难洗脱干系。”有乐打开折扇摇了摇,点头称然:“对,我们从睡梦中潜行去给你们那些不知什么来历的仇家报讯了。然后睡醒了就留在这儿等你们问罪……”有个满头杂辫之人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起一张木凳投砸,愤然道:“这不叫‘引狼入室’还能是啥?昨晚我跟你挨在一起睡,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宗麟端着碗等酒斟满,另一只手伸出,抓住飞过其畔的木凳,搁于旁边,抬腿放上去,大刀金马的坐靠棚柱,说道:“他不是这种人。”有乐转觑满头杂辫之人气苦的模样,伸扇一指,啧然道:“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昨晚把一只臭烘烘之脚搁到我身上,还不时往我脸颊伸过来……”门边那个按刀凛立的灰袍壮汉沉着脸说道:“我这兄弟睡相不好,从小就这样。”
黑脸老头给宗麟斟酒,打着嗝问道:“他不是这种人,那么谁是?”
“你已有答案,”宗麟端着酒碗,伸去碰了碰黑脸老头的碗,随即一饮而尽,别有意味的说道,“喝完这碗,赶快带上兄弟们走罢,趁来得及……”
黑脸老头砸碗,忿然提刀劈琴,随即伸刃逼抵宗麟喉脖,目露狠色的说道:“你想要粮食,跟我说就成。为何给我来这一手?这副琴我不想留着,你拿回去!”宗麟皱眉说道:“你都砍坏了,我干嘛拿回来?况且这不关粮食的事情……”
“除了粮食和财物,”黑脸老头伸着刀问,“还有什么值得出卖兄弟?”
“女人,”有乐以扇遮掩嘴边,从旁加以猜测,“名利权位,还有女人,这些从来是祸根。”
黑脸老头啧出一声,瞪视宗麟,恼哼道:“想要女人,我给你呀。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想要多少,我都给你抱走。看见粮仓棚门上悬挂的那块由你亲笔题写的匾额没有?以德服人,是我的招牌。不过你也看见,我那些女人太老了,你不会有这个胃口。况且我与你一向追求情趣与意境的高雅,谈女人就俗了。”
宗麟问道:“年少那个去哪儿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营地里还有个年轻饱满的妇人,她现下在哪里?若是你们肯早些送她出去,就没那么多事……”黑脸老头懑然道:“我以为你高风亮节,你竟然打她主意?那是我弟媳,再饱满也没你的份儿。况且她刚才给你的小伙伴们送奶之后,已回去我弟弟那边了。人家两口子幸福美满,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就别再来给她添乱……不过也可以商量,我不想跟你断掉这份交情。等她生过小孩之后,你可以抱走。只要你肯帮我打跑那些来抢粮食的马贼。咱俩又像从前一样,重现联手干翻雪原虎的威风。”
又有一人跌撞而入,肩后带着箭矢,咯血扑倒在黑脸老头跟前,爬过来急禀道:“哥,快逃吧!那些不是来抢粮食的,他们冲进营地,见人就杀。我认得最狠那个是别勒古台……”另一人踉跄而来,牵马趋近仓棚后边的门口,靠着棚壁促喘着坐倒,眼睛没神的望着昏沉沉的天色,催促道:“别勒古台率众一路奔骑冲撞,遇蔑儿乞人就射杀,男子一个活口不留,妇女皆遭掳掠。多个营地已沦陷,从这里望去,到处都是火光映天。大哥,赶紧走罢!别管这些粮食了……”
“为什么别勒古台杀我族人这样狠?”黑脸老头悲愤捶胸,泪涌潸然道,“难道就因为我抢他妈妈?可他母亲已经守寡很久,况且她原本只是也速该的小妾,也速该被其仇家毒死之后,她带着两个儿子跟也速该的大老婆诃额仑一起生活,她们一家遭部族嫌弃,流落野外,日子过得艰苦不说,其中一个孩子还被诃额仑的儿子铁木真射杀。只剩下别勒古台,居然跑去跟铁木真厮混,可以想象他妈妈有多伤心难过。幸亏有我,及早把他妈妈抢过来,热情地加以关怀,给她第二个春天。先前送肉脯去你们帐篷的那个如沐春风的幸福大婶,就是他妈妈……”
“不管怎么说,”信孝闻着鸡翅,摇头叹息道,“你抢走铁木真新婚的妻子孛儿帖和别勒古台亲生母亲速赤吉勒,产生的后果正如历史所载:别勒古台愤恨生母被掠,遇蔑儿乞人辄射杀之,尽掳其妇孺为奴,容貌好的妇女收为媵妾。据说别勒古台天性纯厚,明敏多智略,不喜华饰,躯干魁伟,勇力绝人,与合撒儿同为铁木真最得力的弟弟和伴当,蒙古创业史上常将他们三人并提,铁木真日后曾谓:‘有别勒古台之力,哈撒儿之射,此朕之所以取天下也。’也速该死后,他遗留的妻妾子女倍受泰赤乌人的欺凌,部众被夺,家境艰难,诸兄弟以钓鱼捕鸟维持生计。传闻年小时候,别勒古台与同母兄别克帖儿夺铁木真、合撒儿所钓之鱼,铁木真、合撒儿怒,射杀别克帖儿,但答应他的请求不杀别勒古台。此后别勒古台一直追随长兄铁木真共渡难关,重振家业。但是历史也没有忘记这一天,别勒古台杀害了至少数百个蔑儿乞族人,为报复你抢他老母,愤然屠戮你的部族,手段残忍……”
宗麟嗟然道:“从此刻起,你多个子女先后被俘获,男孩儿纷纷被杀,子孙不能幸免,女儿归胜者所有,其余女眷为奴。”
黑脸老头大哭道:“我只抢了他们家两个女人,你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信雄愕问:“他为什么哭呀?”
“因为你笨,”宗麟恼觑一眼,低哼道,“让我白折腾半天,最终什么也没办成。”
“你要办什么?”有乐摇了摇扇,问道。“不是说不改变历史吗?怎么可以为帮自己在穿越中结交的猪朋狗友,不惜逆历史潮流而动……”
“我没想改变历史进程,”宗麟郁闷道,“该发生的还是要让它发生。只是我不忍心看他一族的收场这样惨,就想试试能不能不惨一些。但我看他结局还是要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