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这笔钱给张传世时,他的父亲一下惊住。
入城之前,城门当值的士兵要搜拿他的身体,要盘剥他的入城税,他不知将这一笔钱藏在哪里,多么辛苦才能带进来的。
“我爹当时说不能收!”
张传世回忆过往,又苦又涩:
“可我三叔说,都是臧氏血脉的后代,我爹的儿子,跟他儿子差不多。他这一生几乎就到头了,平时攒钱不易,将来给他族父养老送终,这辈子估计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命,这些攒下的棺材本不给侄儿,又给谁呢?”
臧雄山希望张传世不要与他一样,希望他将来有余钱在手,可以娶妻、生子,最好能开个小铺面,夫妻和和美美,像他的父亲一样,能养家糊口。
他这样一说,张传世的父亲便再难拒绝,便指天发誓,说是臧雄山如果没有成婚,仍独身一人,将来他与妻子如果再生育子女,无论儿女,便将孩子过继给臧雄山,为他养老送终。
两族兄经历这件事情,更亲密了。
张传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他这番话听得众人沉甸甸的,没有谁在此时出声打破沉默。
上阳郡的天气很奇怪。
可以看得出来太阳当空,可偏偏半空中又似是笼罩着一层若隐似无的薄薄灰雾,将阳光也笼映上了一层阴影,此时肉眼可见空气里有许多水珠在沉浮。
在场的众人大多都与鬼物或多或少有关联,赵福生等人是驭鬼者,张传世、刘义真之流则都驭使了大凶之物。
与鬼相关的事,是没有好下场的。
好在万安县众人中,除了孟婆、张传世之外,大家都还年轻,没有亲人、子嗣的担忧,也不用像朱光岭一样因为族人受制于现实,做事束手束脚。
“我三叔来此是为了祭拜父母,在京里留了几天,便要回去了。临走时,我爹舍不得他,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劝他就留下来,在帝京讨生活。”
过了片刻,张传世又继续说起过往:
“我家有两间族祖的房屋,小是小了点,但想办法分出半间,拿竹篱笆隔了,也能住人,我三叔是篾匠,会编竹子,两人一起开个纸竹铺,也能糊口。”
臧雄山拒绝了。
他生于帝京,可是他的根已经在徐州灌江县扎下了。
那里有养他长大的养父。
虽说养父对他不好,但养父为人不仁,他却不能不义。
“他说,族父已经年迈了,身边离不开人,需要人侍候。”不过他也没将话说死,临行前和张传世的父亲保证,将来养父去世后,他如果没有成婚,在灌江县无牵无挂,便入京来跟弟弟、弟媳及侄儿一起生活。
两兄弟这一次见面是很亲热的。
张传世道:
“他走了几年后,我爹都念着。”
因此时交通不便,书信、物件的传递也不方便,臧雄山还没有读书识字,自此两兄弟便很少再联络。
“直到大汉朝187年,我娘身怀有孕,我爹欢喜坏了,写了一封家书,告知我三叔这个消息,说是将来孩子出生,无论是男是女,都记到三叔名下。”
“我的爹娘年少成婚,夫妻相伴,很是恩爱。”张传世又抬头看向赵福生,含泪道:
“大人,我娘温柔贤淑,关心我的父亲,我爹性情爽朗,为人善良大度,族群有事请他帮忙,他从不袖手旁观,在帝京里口碑是很好的。他爱护妻儿,家里家外的事情,他能做的便全都做了。”
“冬天时,我娘体恤他制灯笼辛苦,有时想要早起熬酱糊,不想将我爹吵醒,我爹更心疼天冷水冻,怕我娘手长冻疮,每次醒得比她还早。”
两夫妻谁先起床便轻手轻脚下地,待另一人再醒时,总能在灶台前找到另一半,再相互嗔怪的笑着看对方,最终和和美美一起动手。
张传世说完这话,又道:
“对于我爹的决定,我娘也同意,怀孕十月,她生下了我的妹妹,名字没有起,就唤小名,是想等着我三叔替她起名的。”
可惜臧雄山这一去再无只言片语传来。
“再有消息时,已经是距离上回见他,五年之后。”
“189年。”
赵福生此时终于开口。
张传世低垂下头。
刘义真接话道:“189年,正是帝京无头鬼案发生的时候。”
事关臧雄山的一部分生平记录,赵福生曾在金县汤祖望的卷宗上看到过,此时大体的时间基本与张传世所说的情况相吻合——只是张传世的叙述里多了关于臧雄山身世、背景详尽的补充。
“金县的记录里,臧雄山出身驭鬼者世身,位高权重。”
赵福生这话一说完,张传世就笑了:
“祖上确实出过驭鬼者,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什么位高权重,真那么位高权重,为什么后人过得如此辛苦?我猜测恐怕也只是填命的喽啰罢了,人死如灯灭,谁记得谁家的过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