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错?】
可是我妈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封信,她没问。关于我精神不好老走神,她没问。关于我手里的烟,火机,她没问。
什么也没问,留我一个人揣测。
我妈擦干净了墓碑上的灰,撑着腰站起来捶了捶麻木的腿,视线落在我爸那张黑白照片上定住了再没有离开。
她沉默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足以和我爸完成一场对话来代替黑夜里飘渺的托梦。
我知道她不可能和我爸说些什么,但我爸能说的,全全都印在生前拍下的那双眼睛里了,太好懂。里头全是一腔不后悔的孤勇热血和腼腆的青涩,倒映出20多年前他们相伴时最难忘的岁月。
我能懂,我妈也能懂。
良久,火势慢慢小下来跟着一点风抖动,纸钱只剩下最后几小叠。
“保佑小木一生顺遂,平安健康。”我妈没有转头看我,喉头有点哽咽是这些年的不常有,像是隐忍了很多情绪在里头,一个人消化一个人吞咽无人诉说这份苦楚。
“你和儿子在那边好好的,不要苦了他。告诉他,对不起……妈妈不敢来你的坟前,是妈妈对不起你没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
我愣住了。
倚在我身边的我哥身子一顿,一双眸子的眸光深沉。
“但是不要再来了……儿子,不要再来了。你弟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要缠在他身边好不好?如果真的是你在的话,放过你弟弟吧!妈求你了,算妈求你了好吗?”
我哥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我妈哽咽的声音,别开眼睛不去看她淌下的泪水,语气第一次带着对自己的犹疑:“……我没有办法。”
我沉默半晌,探出手抓住他松开我的手指,捏了捏。
“我不能没有你。”他缓过神猛地回握住我,捏紧了我的手指把我的骨骼撞出一声脆响,痛得要死还咬死了不放地把我的手握在掌心。
“我知道。”
我妈的道歉是一把裹满了蜂蜜的刀,所有人都看得到外边的糖渍包裹的是里边的利刃,可谁也不能阻止它一刀把我哥捅个对穿,捅出个大大的漏风的血窟窿,再用苦涩得要命的糖渍糊住这个洞口。
他痛,我也痛,我妈也痛。
可是怎么办呢?我说过,世界上有很多无解的命题我完全无法去理解完全无法去解答,我一生不愿碰到其一,偏偏我不得不卷入其一。
能说我妈是错的吗?好像不能。我哥说,我妈是爱我的,爱过了头,偏激又极端。可能说她不爱吗?能批判她吗?我和我哥都没有这个权利。
能说我哥是错的吗?不能。不可以。我哥不说,但我知道从最开始该死在那间产房里的人就是我。死亡把成千上万根血管绕满我的全身绕上我的脊骨绕在我的脖颈绕在我的肚脐,最后被我哥用命换走。
我的错。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我哥却一次又一次捧住我的脸,吻我的额头,吻我闭上的眼皮,吻我的鼻尖,吻我的唇。
他那么小心,那么珍视,带着那么多爱回到我身边,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
我悲哀,这个命题再怎么绕也无解,为什么不让我牺牲。
我埋冤,如果最开始是我死就好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乱成一团糟。我哥比我优秀,比我聪明,比我会处事,他会好好照顾好妈不让妈操心。
“但那不存在。”我哥掐紧我的下巴掐得我生疼,把我从怨恨的沼泽里拎出来,陷入他浓黑冷漠的眼睛,“我不会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这是你注定要经历的人生,不是我的。”
“不管有多痛苦有多艰难,都给我活下去。”
“这段人生本来应该是你的。”
“它曾经属于我,但我现在已经把它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我被他噎得完全无法反驳,如果眼前的浅浅一片雾气是泪水的前兆,我希望它不要落下成暴雨。
生死是世间最痛的创口,它不会愈合,日复一日地流下一连串疼痛溃烂的血珠,直到有一天生的人踩着这道伤疤到达死亡那一端去,才不会再疼痛,才能够聚首。
我闭了闭被火燎得生疼的眼睛,伸手去把我搁在墓碑边沿的那根已经燃到头的烟拿起来,杵掉长长的一截烟灰准备抛进火堆里。突然手背乍然落下滚烫的温度烫得我猛抽回手,我抬眸看过去,发现是香烛的一截长长的灰支撑不住了摔在我的手背。
“没事。”我哥抓住我的手腕凑到唇边吹了一口凉气在我被烫得灼红一片的手背上,火辣的烧痛感降下来许多。
“也许爸也想说,不是你的错。”
我哥没有松开我的手,他看着坐在我爸墓碑前呆呆望着的我妈,想了很久,慢慢说:“我死的那天,见到了爸爸。我很惊讶为什么他会留在这里,因为人想要留下不仅仅是需要付出代价那么简单的,他想要留下会有时间的限制。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一个月,说不准这个东西。
爸看着我,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还是很难过,难过得眼里团着泪水。他也对我说对不起。
我问他会留下来吗?他才告诉我他留得够久了,他只能在这里呆个一年半载就不得不离开。
我点点头告诉他没关系,我不会走,我会留在这里陪你一辈子。
爸更难过了,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
但是为什么道歉呢?明明就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道歉呢?”
我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很多声对不起中也难得迷茫。
我没办法告诉他为什么,因为我更不懂。
妈妈擦干眼角的泪痕,收了帕子把顺手买的花扶正,理了理菊花的花瓣,吹毛求疵揪掉边沿枯萎的偶尔一两瓣,走到我身边把东西收拾好了带我离开。
她一路上都沉默着,带着些抵触,就像刚刚失声哭出来的人不是她一样。只有在我爸面前她才能松懈两分,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隐忍,说出那般歇斯底里的痛苦。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无计可施,只能和我哥就这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