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替唐越道一声谢。”
“谢什么,圣上有她的祝殿帅,我也有我的祝将军。东风,莫忘了你我的约定。”
说这话时,叶景扬神采奕奕,祝逢春看着她离去,蓦地想起那十支攒在靶心的羽箭。听说莫州一战,她曾一箭射中萧擎盔缨,震慑戎狄全军。可惜当时她在东面等候戎狄残部,不曾目睹她的英姿。
封好酒坛,到井边取水洗了酒碗,回到屋里,只见苏融又换了一根蜡烛,全没有要歇息的模样。祝逢春叹一口气,道:“你这般劳苦,倒教我如何是好?”
“早点回去歇息,对我来说便是好的。”
祝逢春躬身看他笔下文字,发现他不仅写了状纸,还列了旧党可能的说辞,正一一书写反驳之法,细看过去,多数文字,都与她这个主将有关。
他到底是在为她殚精竭虑,若只救一个唐越,有她和父亲周旋,唐越即便不能脱罪,也能免去一死。
他怕的,是旧党汹汹之笔,淹没她这个初露锋芒的将军。
直上天门山
看过纸上文字,祝逢春又看他脸上神情。此刻他已搁了笔,目不转睛地看她,点漆似的眸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
她不觉握了他的手腕,五指轻扣下,隐隐能探得一些脉象。她不懂医术,不知这般紧促的搏动是为何事,只觉那腕比往日热了一些,向下再探,还能触到掌上浅淡的潮意。她略刮了一刮,便捉住他的五指。
她知道,他的手一向是极出挑的,即便只是握着,也能感觉到匀停的骨肉。
这样一双手,曾写下夫子赞不绝口的文章,曾绣出几可以假乱真的花鸟虫鱼,曾烹调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
此时此刻,这双手又翻遍了典籍律令,只求她能平安渡过这场灾祸。
“苏融。”
“怎么?”
“不怎么,只是想叫叫你。”
祝逢春松开手,看一眼窗外月色,道:“苏融,我知道我能救唐越出来,可又怕救得了她的命,救不了她的心。”
因长辈不义背井离乡,几乎人人都能做得,可亲手杀伤长辈,能做到的便寥寥无几,唐越仅砍下父亲一条手臂,便吓得汗流浃背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若是为她一人,将她所有家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资敌之罪,虽说早晚都要暴露,可若没有唐越一事,唐横至少能平安返回江都。而今丢了条手臂不说,还要把一家老小送上绝路。
平心而论,她对唐横全无怜悯,只觉得他死有余辜,可满门抄斩这样的大事,唐越受得住么?
“你整日只想着救人,怎么不想一想救自己?”
“我又不曾受苦受难,哪里用得到救?”
苏融轻轻一笑,想起前世白沟百姓口中的惨状,又看她面上一派通脱不拘,便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再不去歇息,明日起来便要受苦受难。我这边只剩一点,做完便回医馆,你不必担心。”
“知道了,只是我还是担心唐越。”
“人生在世,哪有那许多两全之法。她既离了家门,便不该再顾念什么亲情。若连这些都想不明白,便不配做你的侍卫,也不值得你为她耗这些精力。”
“说的在理,是我一时糊涂。”
祝逢春到井边打一盆水,略洗漱了一番,便回卧室躺下。次日辰时,祝逢春悠悠醒转,走到正厅,苏融仍在桌边挥毫泼墨,衣裳发冠皆不曾换过,显然是熬了整整一夜。
正要说话,一个人走进院里,定睛一看,却是昨夜才写过供状的月痕。月痕提着一只食盒,走到她面前道:“祝帅命小人给将军送饭,还要小人留在将军身边,填补唐侍卫这几日的空缺。”
祝逢春接过食盒,掀开盖子,只见一只烧鹅三样素菜五只馒头两碗肉粥,应是她和苏融两人的分量,便对月痕道:“你吃过了么,若没吃过便回伙房。”
“小人已吃过了,将军放心吃便是。”
说着,月痕又在屋里寻了木盆,到井边打了清水,洗好脸帕递到祝逢春手里,待祝逢春洗漱完毕,她又提出为她梳头,祝逢春笑道:“唐越在时,也不似你这般忙前忙后。”
月痕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道:“小人如何能同唐侍卫相比?”
“不是要你同她相比,是要你活得像人一些。”祝逢春将她扶起,又帮她理正衣襟,道,“往日你是魏千云的随从,自然处处小心时时谨慎,而今你只是淮东女营的教头,做什么这般卑躬屈膝?”
“戴罪之身,如何敢望教头之名?”
“什么戴罪,哪个说你身上有罪了?”
月痕低了头,道:“祝帅和罗帅说的,他们看过我的供状,又将我喊去问了一宿,说我罪孽深重,纵然揭发了王爷,也不好就此免罪,只得先戴罪立功,等擒住了王爷,再看着给我清白之身。”
祝逢春看她脸色,果然在眼周寻到一片乌青。昨日捅出这许多大事,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张帅呢,他现下如何?”
“已醒了半个时辰,只是还坐在房里。祝帅罗帅怕他再气急攻心,不敢让他看王爷通敌一事。”
“气与不气,他都只能接受。”
祝逢春取一只酒碗,分了点素菜,摆了只馒头,放一双筷子,又掰下一条鹅腿,同瘦肉粥一起放在苏融面前。苏融停下笔,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这些都吃不了,传出去,人家要说我亏待了你。”
“做什么要传出去,闲人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吃多吃少么?”
苏融抓起馒头咬了几口,便又提起笔来。祝逢春道:“先别写了,快些吃饭,冷了便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