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愣,走近床边,“我刚才看见大儿在院子里扫地,还夸他懂事来着,怎么一扭头,你们父子几个倒在这里哭起来了?”
许盼擦擦眼泪,“没事,没多大事。”
傅馨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递给二儿子,“去,陪着你弟弟玩去。”
然后才问:“是爹又说你了?”
许盼红着眼眶,声音小小的:“也没有什么,无非是老话重提,还是催着我们再要一个。”
“嗐,我爹这人。”对面摇了摇头,把手放到他肩上,“他老糊涂了,一辈子就这个脾气,你让着些他,别和他计较。你才生了三儿多久,急也急不来的。”
“我没有怪爹,是我的肚子不争气。”
“你生完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们还年轻,慢慢生,还怕没有女儿?”
许盼眼中似有感激,抿着嘴微微一笑,“我可不敢慢,爹托人抓的那药,虽然苦得反胃,我也一直认真喝着呢,一定要早日让你抱上女儿了,才算对得起你,我也能松了一口气了。”
傅馨将他肩头轻轻揽过来,声音温存:“我夫郎永远最懂事。”
……
或许是上天垂怜,过了没多久,他真的又有孕了。
怀到第五个月,郎中诊出是个女胎,傅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就连对他总没有好气的傅父,脸色也和缓了不少。
如傅馨所说,连年生育,对他的身体损害不小,这一胎怀得十分辛苦,从怀上开始,就孕吐得厉害,不论吃下去什么,都在一刻钟内尽数吐出来,到后来没有东西可吐了,便一口一口地吐胆汁,黄绿色的,苦涩至极。
他整个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唯独脸和手脚是浮肿的,看起来怪异极了,夜里一会儿烧心,一会儿抽筋,整夜整夜地不得安眠。
但是,也不全然是坏处。
他吐得一片狼藉,傅馨会不厌其烦地再端了米汤喂他,笑盈盈道:“这孩子在爹爹肚子里,就这样闹腾,一定是个生龙活虎的大胖闺女。”
他心下不安,想拖着沉重的身躯干些活时,傅父会板着脸将他推开,“可不敢让你做事,别累着了我的孙女。”
嫁进傅家十年,他终于享有了一段不必早起侍奉公婆,可以坐在窗下懒洋洋发呆的光阴。
不过,可能他这个人就是福薄,这样的好日子,也是短暂的。
那一天,他仿佛什么也没做,血就从下面汩汩地涌出来,那么多,那么刺眼。他只觉得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绞痛,浑身被冷汗浸透。
黎江雪隔着遥远的时光,看着那一片猩红,他一边安抚哇哇大哭的儿子们,一边恳求:“救救……我的孩子……”
但是他的求救声,就和他的苦命一样,是不会被神明听见的。
孩子终究是没了,过去几个月的好日子,也像一场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没有什么小月子可坐,才过没几天,他就得强撑着身子下地,给全家做饭、洗衣。其时正逢冬天,孕期被撑开的骨节还来不及合拢,浸在冰水里,刺骨地疼,生出一个又一个红彤彤的冻疮。
但是不做不行啊,不做,傅父的声音便从家中各个角落,远远地飘过来。
“如今的年轻人啊,是越来越会躲懒了,一天天地躺在床上等吃等喝,净等着别人伺候他。肚子里都没东西了,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功臣呢?”
“七个月的女儿,都成形了,竟然都保不住,也不知道这爹是怎么当的。我家没福气,命里没有孙女啊。”
是啊,七个月的孩子,死胎娩出时的痛苦,不亚于真生了一回。但是再痛,也比不过他心里的痛。
那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会不想念呢?
连他自己心里都认为,是他没用,他的肚子不争气,他是个废人,不配当爹,他不能给妻主留后,也守不住已经快降生的孩子。
于是他更加拼了命,把全家的活计都包办了,好像只有这样,才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可怜的孩子。
可是他终究不是铁打的。
按照傅馨的说法:“这就像墙上的洞等不及补,又挖新洞,身子可不是一日日地坏下去了吗?”
傅馨终究是疼他的,不顾傅父阻拦,出去请了郎中来。那一日,他让郎中诊完脉,又忙着去抱新洗的衣服来晾,路过正厅时,正听见里面说话。
“您家夫郎的身子,亏空得厉害了,要调养过来倒也能行,只是要多花些时日,这药钱上也开销不小。”郎中道,“只一样,我得和您说明白,他这一回滑胎伤了根本,往后再不能生了。”
就听傅父大呼小叫:“那怎么成?我女儿就没有后啦?”
“那倒也不一定,只是不能从夫郎的肚子里生出来了。”
“冤孽,冤孽呀!他在咱老傅家,吃咱们的,用咱们的,这么多年竟然落得这个结果。他就是来祸害咱们家的呀!”
傅馨到底不忍,“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请郎中开方子治病。”
“女儿啊,你是不当家,不知道难处。你没听郎中说吗,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咱们家又不是大官、员外,哪里拿得出钱来?”
“咱们家虽不说富,比起一般人家也不差了,药钱总还有吧。”
“咳,要不然说你年轻,经过的事少呢。你瞧瞧许氏那个样子,药灌下去,也未必好得起来,怕是一个无底洞啊。”傅父语重心长,“万一他将来没了,你要另娶一房,这聘礼难道不是用钱的地方?”
许盼只觉得一阵眩晕,不敢再听,跌跌撞撞地奔到院子里,连抱着的木盆都险些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