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父皇!”
长治帝没有理他。
“季明远!”长治帝喝道,“尔食大景厚禄数十载,可还记得先帝临终遗言?朕有何处对不起你!”
一番话后是死寂,肃远王季明远坐在马上,头戴铁盔,却一言不发,甚至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困倦。
长治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你本亲王之尊,享天家殊荣,何敢领兵携子乱国、以毁太庙?”长治帝拔高声音,“今万万人均在,万万人皆可见!朕在位二十六年,改制兴科举,建工利三府。江山千里,纤毫不敢误,而今逆贼妄图乱政毁国,其子甚至恶焚雾隐山庄上万名册!太祖皇帝英灵在前,他日必降天罚,诛杀尔等乱臣贼子!”
“今日城破,朕绝不苟活,愿携宁王血溅城墙,来日青史之中,朕与宁王当为勋烈,尔等不过弑亲乱朝之豺狼——季明远!你与那温泓机关算尽,所夺却不过空壳而已,朕之功绩,自有后人评!”
长治帝言至此,激昂道:“来人,取剑来!”
当即有人取来两把剑,一把递到长治帝手中,另一把被硬塞入季朗怀里。季朗已经在方才那番话里瞠目结舌,被剑砸得趔趄时方才反应过来——长治帝自己想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拉着他一块儿死啊!
季朗才不愿意。
他一个已经受封的藩王,只要自甘放弃兵权,就压根儿没有被赶尽杀绝的道理。无论是季明远还是季邈当皇帝,这大景江山总还姓季。只要姓季,他就还能有一条活路。
大不了做个闲王,在云州安居一隅,虽说再做不得天子梦,可也好过刀下魂啊。
如今这叫什么事儿!
季朗傻了眼,他摇着头想往后退,却被侍卫强硬地向前抵,将他硬生生推到长治帝身侧。
季朗慌乱地摇头:“不,不,父皇,不……”
“逆子!”长治帝在他耳侧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去岁方才背熟的祖训皆喂了狗吗,今日竟然连剑都拿不稳,朕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脓包来!”
长治帝说着,扔掉自己的剑揪住季朗衣领,逼着他直直撞上城垛,又攥着季朗手腕,强迫他抓握剑柄逼向咽喉。
没想长治帝看似枯瘦的身躯中还能有这样大的力量,季朗连忙蹲身躲避,一屁股墩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不不不不父皇、父皇!儿臣若死了,来日谁为父皇守灵呐父皇!今日我要是死了,您的血脉就当真断绝了啊父皇!”
长治帝要的就是他死!季朗死后太子方可无忧,来日起事夺江山,才不会因长幼之序,受这蠢货牵绊。他听季朗将话说得这样窝囊,心头登时更气,暴起便去追,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孽畜!”长治帝以剑相砍,季朗慌忙躲避,“朕两月前就不该留下你这条贱命!”
前者又喘着粗气冷笑道:“也是,朕怎么就忘了你的出身?宫婢所生,到底是没骨头的孬种!”
他不会武功,准头不好,季朗被重剑拍中好几次,可剑只划破了衣裳,却没伤及要害。季朗在狼狈躲避和语言侮辱中,心头渐渐也起了火。
长治帝凭什么这样说他!
这一切难道是他选的吗?
季朗磨着后槽牙,在长治帝再一次砍向他时猛地弹身以头相撞,将长治帝生生摁到了墙垛缺口处,又劈手打落他的剑,歇斯底里地喊:“我到底有什么错!父皇,从小你便不喜我,只喜欢大哥!可我没有大哥那样好的生母,是,我命贱,可我这命又究竟是谁给的!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
长治帝被他摁得猛然后倾,上半身已悬空,已经快要站不稳。他慌不择路地去抓季朗,季朗却以为他还要再反扑自己,登时拼尽全力推了一把。
变故就这样接踵而至。
一个身影登时倒翻而下,又在坠至半空时猛地卡顿,发出凄厉哀嚎——长治帝竟被二皇子亲手推下了城墙,手臂卡在墙沟排水槽内,被生生折断了臂骨。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现场甚至安静了好一会儿,临到季朗连滚带爬地逃走后,侍卫方才彻底反应过来,城内城外哗声喧天,声浪如波涛,就连季明远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发起抖来。
水槽距离城垛缺口近三米,怎么也够不着,侍卫们找来木杆,让长治帝还能用的手抓紧了。长治帝痛极,压根儿使不上劲,他慌乱抓了两把,挣扎间断臂反倒松动。
可是木杆太光滑了,长治帝握不住。
他最终绝望地脱了手。
成千上万双眼目睹晨光中的这一幕,年迈的帝王从高墙上坠落,尚且能动的手臂胡乱抓握,他是这样惊惧,却又这样无力回天。
随着巨声闷响,季明望砸到地上,碎成了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