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了。
涌入的西北军如泥浪,长治帝的残躯倒在城墙下,被禁军勉强拖回去,季朗却已经跑没了影。
四处乱作一团。
西北军往里横冲直撞,收拾好行囊的百姓想要逃,却被乱军吓得又退回家中,宫人们收拾金银细软也在逃,残余都军再也挡不住,巨钟嗡响时,金銮殿内被困的文臣齐齐望向了东南方。
有人闭上眼流了泪,那泪或许是为长治帝,又或许是即将入主衍都的新皇。
季明远不是个好选择。
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肃远王专断自大、不可一世,他或许是个还不错的守将,然而莽勇有余而儒德不足,这些年里他藩地苍州,可苍州传出的只有战功,从无民生之颂。
因为季明远不关心。
如今城破君王死,亲手弑父的二皇子奔逃无所踪。许多臣子面如死灰,楼怀瑾跪在大殿上垂着脑袋,听见有人窃窃道:“世子呢?”
楼怀瑾微微侧目。
温泓拼死送出去的孙儿定然要回来,可他如今究竟到了哪儿?
楼怀瑾缓慢地撑身而起,他扶着廊柱,跌跌撞撞挪到大殿边,皇宫里这样乱,宫娥太监们俱在争抢奔逃。楼怀瑾没有看他们,他眯眼望进高天流云中,瞧见了墨似的一点,那墨渐渐染了天色,唳叫恍惚响在耳畔,振荡着楼怀瑾的心神。
飞鸿已至。
巡鸣中方才入城的肃远军不得不回涌,谁也没料到季邈来得能有这样快——他们前脚刚破衍都城,后脚东北军就彻底越过了雾隐山中北麓,尚且不知季邈究竟带了多少兵,可如今剩余的肃远军已经不到两万人。
眼看着墨云降至、堪堪仅余几里地,部下慌张寻找着主君,却发现季明远与李程双俱不见了。
李程双也不知季邈即将兵临城下,她已经快入宫墙,车辙滚动,将一切混乱暂抛脑后。季明远同在车轿上,已经只能虚弱地倚靠着软榻,车辙滚动,季明远垂落的手却连抓握的动作都做不出。
他舌头已断,同样一个字也发不出,就只能眼睁睁瞧着汤禾将季瑜引入轿中,又不得不任李程双拨开自己额上的斗篷,而幼子倏忽一怔。
季瑜围着季明远绕了半圈,说:“父亲这是……”
“是你那好兄长做的,”李程双说,“他挑断了你父亲的手筋,又废了他一条腿。”
季瑜的眼中丝毫无怜悯,他打量着季明远,像是在大量一件皲裂的漆器,眼里只有近乎天真的好奇,看得季明远遍体生寒,以呜声驱赶抗议。
“父亲怎么成了哑巴?”季瑜问,“母亲,这也是大哥的手笔么?”
李程双却笑了笑,她拉着季瑜,母子俩并排坐到软榻上。
“小阿瑜。”
李程双看着他,与从前十六年的别无二致,她是这样温婉周全、爱子如命的母亲,好似一切考虑都为了季瑜,因而哪怕遭遇背叛也毫不计较。
“母亲做这事,是为了给你铺路呀。”李程双温声细语地问,“如今你父亲已经残疾,再做不得君主,而你大哥弃父而逃,乃是大不孝,听闻他在陵乐时,还焚毁雾隐山庄。一桩桩一件件,哪样都能叫他坐不稳帝王位,那么这位置就只能是你的。”
“小阿瑜,母亲为你争取来的一切,你喜欢不喜欢?”
季瑜露出笑,说:“多谢母亲。”
李程双伸手刮了刮他鼻尖,如孩提时代一般亲昵。
季明远看得满体生寒。
如今城内混乱依旧,马车驶入朱墙内,可宫里也丝毫无秩序可言,四处都在惊呼在逃窜,这对母子却好似同一切隔绝了,视一切为无物,旁若无人地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委实吊诡。
季明远遽然意识到——此前的十余年,两人都是这般,那么从前的亲昵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今日这一场戏真心几分、假意又几两?
季明远已经无从得知,马车到了殿门前,他像破布一样被抬出来,由汤禾侍卫搀扶在最后。季瑜与李程双却捉袍同跨白玉阶,均踩在自己之前登高,没有一人回头看看季明远。
季明远的泪淌下来,却再没有手能擦了。妻儿踩着他的骨血,可他别说训斥,就连追逐也做不到。
几人前后脚一起入了暖阁中,季明远被放在太师椅上后,侍卫们又手脚麻利地出去了,季瑜这才拍手三声。
从前被买通的小太监自高柱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唤道:“郡王。”
“荣慧死后,你便随侍长治帝身边。”季瑜问,“福安,玉玺在哪儿呢?”
名唤福安的小内监打了个颤,连忙跪下去:“回郡王的话!传国玉玺定在暖阁中,只是只是奴婢遍寻此阁,始终未曾寻见……”
“是这样,”季瑜微微弯下身,和颜悦色地说,“这种事情如何怪得你,你且先出去吧。”
福安没曾料想他全然不追究,忙不迭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殿门一关,季瑜就直奔书房。
李程双随在其后,见他在书架上四处摸索,就问:“你在找什么?”
“机关。”季瑜言简意赅,“年前季朗将长治帝囚禁在此,他却能够避开殿外所有耳目全身而出,可见暖阁内一定有密道,玉玺应当就在密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