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湮于雪,一切生于雪,一切融于雪,而今已是万顷春风。
司珹推开书简,写下这一路行来所遇的许多人,最后落的名,方是他自己。
季邈蹲下身,看刚干透的墨,他指指自己在首的名字,又指指司珹的。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窗外天色尚晦暗,司珹垂眸看着季邈,摸摸他脑袋。他将竹简立起来,二人名字便首尾相衔,亲密无间地挨在了一块儿。
“我与主君互倚背,万万人皆入麾中,共此新生。”
季邈仰首盯着他,说:“折玉,我为你戴冠。”
司珹当这是礼尚往来,去岁为季邈戴冠的人是他,今年季邈便也要来这一遭。登记大典自卯正三刻伊始,这会儿方才寅时。于是他闭目等着,可当头顶倏忽一重时,司珹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睁开眼,就瞧见了晃动的流冕。
这是天子的流冕。
司珹心中一惊,没料到季邈为自己戴的冠会是这个,他立刻要取,季邈却捉住他手腕,吻了上来。
“季寻洲,”司珹说,“你胡闹!今日便是你登基大典,这流冕合该由我给你戴……”
“那有什么关系?”季邈衔着他的舌,含糊道,“折玉,吾主,我想看。”
司珹仰着颈,被他抱在膝上,二人吻得气喘吁吁,都蒸出了些浮汗。天色蒙蒙亮时,他们从依偎着的小憩中醒来。
犹带司珹体温的流冕被戴在季邈头上,吉时的钟声震荡,云中便起了鹰唳。銮清殿的正门开启,白玉阶下已经满是朝臣,二人共立于门前,望着云间浮金,望着苍生俯首。
阿邈,去吧。
季邈跨步而出,司珹在殿门内,同样听到了叠涌如浪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吾主,先生,主君。
季寻洲,司折玉。
从此共拥山河千里,明月清风。
***
季邈登基,靖昭元年由此始。旧案翻覆,忠臣正名,雾隐山庄择址重建,边关赋税削减,地方苛捐贪污终得控。靖昭帝不似长治帝,终生困于衍都城。
其登基方才半载有余,便已不忌微服亲历地方,解民生疾苦;亦不忌忠言逆耳,广开朝中言路,重文治武功。外访期间,常由瑄王司珹亲代国事,但偶尔,两人也会共同出访,便由以楼思危等内阁新臣携文武百官,共商朝事。
楼怀瑾自与楼思危重逢伊始,就致仕归怀州,从此再不入朝堂了。
冬至前夕,季邈从云州微访而归,其行踪低调,入皇宫时,司珹甚至没先收到讯报。他自奏本中抬首,就被季邈拥了满怀。
“身上全是雪,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司珹用手推他脑袋,推不开,只好将头发一顿乱揉,“季寻洲,冰死我了。”
季邈却不放开他,他埋首至司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司折玉。”
司珹“嗯”一声,问:“怎么了?”
“明日季瑜、李家重犯与汤禾将被斩首西门外。”季邈问,“我知道你会去看,可我不想你一人去,就赶回来了。”
他们私下对彼此,除却某些时候,从不称“孤”和“朕”。
司珹没答话,季邈就捧起他的脸,问:“季瑜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你要去看看吗?”
“不必了。”司珹说,“不想脏了我的眼。”
前世季瑜将谋逆之罪扣在他头上,自司珹入狱后从未见过他一眼。今生司珹季邈如数奉还,季瑜独自困在大狱里,每日除了送些残羹冷炙的狱卒,能见到的活物就只有老鼠与虫蛇。
季瑜刚开始还不死心,希望季邈去见他,可弑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他每央一次,狱卒便打一次,季瑜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偏偏药供十分及时,叫他压根儿死不掉。
入秋时季明远中风,彻底瘫在了床上,季瑜终于死了心。他试图咬舌自尽,却很快被发现,救下后整日口中塞着布条,又被绑缚住手脚,每日除了餐食,都动弹不得。
他像是一具尚存体温的尸体,浑浑噩噩度日,在腥臭里醒来又睡去,常常因咳嗽惊醒,却连黑夜白昼都再难区分。
出大狱当日,他终于洗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澡——如果寒冬腊月里以冰水冲涮,也能算“澡”的话。
狱卒下手丝毫不客气,将他浑身刷过一遍,过处道道血痕浮现,火辣辣地疼。季瑜已经瘦得皮包骨,他被装在囚车中推出时,方才挡了一把脸,就被什么东西砸中掌心。
一声轻响后,臭味登时弥漫开来,季瑜借缝隙垂眸一看,是颗裂开的臭鸡蛋。
紧接着,是烂叶、石子、骨碴和唾骂。
无数人均在咒骂,说他十恶不赦,手刃其母,说他冷心冷情,自作自受。
衍都正冬至,合该是很冷的。但冰天雪地里人头攒动,无数人涌上街,又聚集在菜市口,看他被砍头。到处都闹哄哄的,季瑜在腥臭的包围里,久违地想要干呕。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被摁在行刑台上,蓬头跣足,唯一可称齐整的衣裳也早脏透了。季瑜在风雪里抬首,茫茫然的,看四下攒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