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都不认识,可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辱骂他?
人有私心,难道是错么。这些围观他的人,何人没有七情六欲,何人不是物欲横流——他不过是窥破了,加以利用而已。
季瑜在风雪间,被蛋液糊满了眼睫,他在无数人中寻觅,想要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季邈,司珹。
可惜他没能,他目光反复巡梭多遍,被砸得俯身又撑起,周遭汤禾与李含山李映连已经垂首,心如死灰地等着时辰,连汤禾都不再劝诫他。
季瑜仍在寻觅,他找不到人,只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宫墙。
墙朱色,雪密集,可他还没来得及盯准銮清殿,就又被一石子栽得偏过头去。
额上的血渗出来,他像是没有力气的家畜,倒在雪的残骸里。
“午时已至——”
随着行刑太监的高唱声,刽子手喷酒上刀刃,抵在了他脖颈间,杖棍摁着他的腰和腿,刀斩尽肉里,人头合该很快落地。可刽子手也厌恶这种弑杀至亲之人,刀故意砍偏了,顿在季瑜颈骨间。
鲜血顿时喷涌如注,周遭几具尸体已经扑倒下去,偏生季瑜还没倒,他在生死逼仄的极度痛苦中,脑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季瑜悚然地瞪大了眼。
……原来如此。
走马灯并非自他出生伊始,而是瞧清了更加遥远的别世,他看清了彼世灭亡的结局,也终于知道司珹究竟是谁,却即将迎来此生的死亡。
他在这瞬间知道了所有,却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刀终于正回来,在季瑜嘶声的前一霎砍下去,斩断了他的喉管,那未出口的沙哑尽数散在风雪间,季瑜的头颅滚下来,立刻又有烂菜叶扔来,覆盖住他尚未闭合的眼。
那双瞳孔在被彻底荫庇前,终于映射出一双人影。却是季邈揽着司珹,转身离去。
菜市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
司珹却将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和季邈一起,远离了脏污又浑浊的一切,喧嚣渐歇时,戚川敲窗来禀,说是季明远昨夜在偏殿榻上断了气,今晨发现后,人已经凉透了。
季邈“嗯”一声,说:“衍都只留衣冠冢,尽快将他尸体运回阳寂郊外,葬了吧。”
戚川领命而去,季邈侧目看司珹,见司珹眼帘低敛,像是睡着了。
“折玉。”季邈唤他,司珹却不理。
于是季邈改了词。
“先生。”
“兄长。”
最后他凑到司珹跟前,朝对方鼻尖轻轻呵出一口气。
“阿,邈?”
司珹骤然扑到他身上,二人滚在软垫间盯着彼此,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季寻洲,你吵死了。”司珹嗔道,“我好饿,冬至不是要吃饺子么——我的饺子呢?”
“家里人入了宫,这会儿已经在包了。”季邈由他压着,摸摸司珹的鬓角,又捏捏他鼻尖,“咱们要是回得快,就能赶上帮忙。若是回得慢,只管吃就好。”
“那咱俩还是快点吧。”司珹说,“去年除夕包抄手,小宴往每个里头都放了铜钱,舅舅被一连硌了五六只,险些连牙都磕掉了,今年可得盯着他,不能叫他再这么干了。”
“小宴翻过年节,就该七岁了。”季邈说,“这小子机灵着呢。”
二人相视而笑,嘴唇相碰一瞬,季邈想加深这个吻,司珹却以指抵推他的胸膛,将二人距离拉远了点。
“陛下何故如此急不可耐?”司珹勾着他的襟口,体贴地说。
“孤不忍心叫殿下苦等,便只能夜宿銮清殿了。”
“现在也不是不能先去,”季邈盯着他,眼神幽微,“饺子的事儿,明年再教也不迟。”
司珹却拉过氅衣猛地一盖,将季邈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马车恰到长阶下,司珹自个儿掀帘下轿跨上阶,迎着漫天飞雪,殿内明烛。
“折玉。”
司珹闻声侧目,就见季邈已经追至他身侧,他脚下陡然一空,被季邈托臀环腰抱起来,生生转了半圈儿。
“寻洲!”
“在这儿呢。”季邈抵着他额头,二人呼吸交织,面首相贴。
些许落雪融作水,晶莹覆满白玉阶。
“阿邈,抓住你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