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
孛林城的三大教堂,圣王,圣女,圣母,分别占据了城心,城中和城外地区,圣母教堂的环路连接城衢外道,环抱南北的贫民街区,农民和行商最常通过林道前来祷告,也几乎是唯二的信徒人群。临别时,维里昂告诉昆莉亚教会军队的主要管辖范围也只是城市外围,多在穷人弱者之间,几乎算是环城巡回教堂:这倒让昆莉亚心生向往。她从没习惯过熙攘热闹的地区,不像塔提亚在何处都自在依旧,相较圣王教堂的肃穆雅致,圣女教堂的人流繁盛,圣母教堂于她再适合不过。“我知道对你而言,停止饮用黑水一定是过分的要求,”维里昂同她说:“还请勿因不便而羞于拒绝。”昆莉亚再三道谢,并保证:“我会妥善考虑。”
她回到营地,已经是午後两点,周遭光明但沉闷,教会的黑衣裹得她呼吸不畅,正在她解开领口侧头舒展时,瞥见身旁树林中的两个影子,其中一个显然是男人,让她不由侧目:‘鬣犬’的军营是最禁止男性靠近的位置,尽管近来因升衔考试结束管理放松,也不至于有人胆大到这样地步?昆莉亚凝神注视,更为吃惊:那交谈的士兵竟是安提庚,就她平时的表情来说,实在是神情激动,正擡头和那男人争论些什麽。那该是什麽?昆莉亚不知道。林中的年轻女人目光一挑,像刀一刺,昆莉亚连忙若无其事地回过头,进入营地。
“我给你留了点‘酒’,昆莉亚……”
下午如常而过,练习——祷告。过往对昆莉亚来说并非难事,这天却昏昏欲睡,心神不宁,“殿经”的祷词念错了三次,牧师或许不发现,塔提亚却对她无声咧嘴。她能说什麽呢?她听见了点无序怪异的话,乃至于,您头戴三重宝冠,使不信者惊异,叫统治者颤抖,令敌对者溶解而去一类的话,在她舌头上打着转却不能出口。“你永远永远赐福我等吧。”只最後一句,昆莉亚才跟上了。等啊——等啊。塔提亚在她身旁,玩着她踉跄的语言;昆莉亚无可奈何。
奇牙给她留了酒。我给你留了点“酒”,昆莉亚,她说。晚饭时她们五个:安提庚,塔提亚,潘舒约,奇牙,仍坐一桌。她坐到昆莉亚身边,拿出个袋子,打开来便往昆莉亚瓶子里倒;昆莉亚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奇牙看上去极开心。大约是如今她身边有四个军官,她比先前更觉得安全稳固了。“东部五乡人”如今成了个小地域组织而不是玩笑单位。“这是什麽?”昆莉亚微笑问,瞧杯子里。她用馀光看周围的人,只见安提庚面色阴沉,潘舒约面露不悦,至于塔提亚——她看着她时,她已经笑嘻嘻地伸出手了。
“收回去!”潘舒约斥责道:“公主说了不能给未入总部的人喝。”
奇牙怯生生地看她。塔提亚面带微笑,露出犬齿:“那我看你也喝了?”她分毫不让:“圣王教会的军队原先就隶属‘鬣犬’管理,只是分出去维护学院治安罢了。”然而潘舒约的手到底没有塔提亚快,她正回复,塔提亚已经捉到了酒杯,在手中晃了一晃,将杯脚对着昆莉亚,故而她看不见内容。昆莉亚很是好奇:“这是什麽?”
“新‘酒’。以前的黑水,‘黑血’都不用喝了。”她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露出眼睛看昆莉亚:“你不知道,楛珠,你出去後我们就被带着喝了一上午酒,现在还头晕。”你看我的嘴唇红不红?她将杯子放下,撅起嘴唇到昆莉亚面前——她这才闻到香气,直皱眉头。
太香了。简直像花的精油。“味道还挺好,你喝一口也无妨。”她正想着,塔提亚已经擡起手,杯子到她嘴边。她头一仰,还没能拒绝,唇瓣间就尝到了冷意;昆莉亚不助咳嗽:黑水若是苦的,这就是辛辣了,但确实有酒香,不像黑水,则是药味。昆莉亚挥手拒绝“美意”,不忘与奇牙道谢,但内心更多庆幸,不由脱口而出:
“黑水不再强制,那真是帮了大忙……”
她这麽说,觉得不妥,已经晚了,骂自己也来不及:难道喝一口就醉了麽?擡头看,果真其馀三人都擡起头,安提庚和潘舒约的眼睛敏锐得像闻到血味的狼,只有塔提亚是笑意盈盈的。她笑呵呵地说:“哦。发生什麽了?”昆莉亚已知结果,只好无奈开口,将这天上午在圣母教会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其馀五人:她如何见到王子的扈从,教会的士兵,以及大王子和她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教义。她原本口舌笨拙,没想到诚心叙述竟使其馀三人大笑不止:这笑声的主体自然是塔提亚。安提庚,至多是忍俊不禁,而潘舒约则面露嘲笑。昆莉亚转头,只见到奇牙面露好奇担忧,面色一柔,心道奇牙——果真还是个孩子。“真有人这麽想?”奇牙向她嘀咕。昆莉亚苦笑:她也是这麽奇怪的啊!大概她是不该与她们说的吧,但那话真是盘旋在她脑海里不去,让她左右为难。
“我来告诉你原因,昆莉亚,引用公主玉言:”塔提亚笑完了,手敲着桌子,说:‘他是个荒谬的老古板,满脑的亵渎思想。’听皇後骂她哥哥还挺有趣的,在外头可不是天天能听到‘亵渎’这个词掷地有声地拍在地上。但我没想到这麽快就能听见实闻。他真说女神是脆弱的?”“真是如此。”昆莉亚回答。“难怪你念错‘殿经’了。”她乐不可支:“异端啊!要不是王子,是要挖舌头的!”不知怎地,‘异端’一词唤起昆莉亚的记忆,她恍然大悟:原来王子和公主,彼此互为‘异端’和‘亵渎’。她一时不知说什麽好,只好划着那杯子,听潘舒约说了句:“你还是重新考虑为妙。”
昆莉亚转头看她。潘舒约语气冷然,一盘,塔提亚仍在笑。
“圣王教会就是好得多的选择。”她见听衆看她了,便开口说道,笑容无懈可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麽多学者,都是些了不得的高雅女士,风姿优雅,气质沉静高贵,大概是全天下最让人羡慕的人了:无需动胳膊就能让人心服口服。”潘舒约环顾四周,宣布道:“在那服役几年,兴许还能获得修学位的资格呢。”
“呕。”塔提亚说:“省省吧,莫雷。你永远变不成那样,而且我不觉得那群人有你说的这麽恶心。但愿没有。”
“你没资格说我!”潘舒约瞪回去,然而她之後就不再看她,转向安提庚,後者出人意料是她最专注的听衆,而她显然知道这点,对她粲然笑道:“而且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选择,安提庚。”
“为什麽这麽说?”安提庚很淡然;她说话时面部线条变动极少。现如今她再也不说童年时的口癖,那冷漠的“傻瓜”了,只让她表情更平淡。“显而易见的:因为你渴望学习。比起在外找什麽私塾老师,正规上课不是更好吗?”潘舒约,昆莉亚见,显得气定神闲——气定神闲地捏住狼尾巴。
“你在暗示什麽?”
果不其然,狼醒了。昆莉亚感到额头冒出冷汗:安提庚若是恼怒也是冰冷的,但眼神炽热。潘舒约为什麽这麽做?她不由得想到下午看见的某个场景,而正可谓“说鬼鬼便打墙”,只听潘舒约说道:“你在外边跟一个叫歌柏伦的男讲师上课啊。你以为其馀人都不知道吗?”她声音也尖锐了:“和男性签订学徒契约是违规的,用不着我们提醒?”
塔提亚也擡头了。两人见安提庚闭上双目,似乎暗吸一口气再张开,说:“我不觉得我拿私人积蓄换取一些知识有什麽问题。如果这对你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对我则完全没有:我找歌柏伦上课,纯粹是因为他是个被鲸院流放的讲师,不能接受学徒契约,学识合格,收费低廉,再合适不过了。”“那为什麽他会出现在营地门口?”昆莉亚别开头,见奇牙也一脸茫然。“这不是你该过问的。”安提庚说。
这话题就结束了。塔提亚在一旁显得津津有味:她看似像等待某种食物许久然後满足了的动物。“发生什麽了?”奇牙问。无人回应。潘舒约显出了不凡的镇定,毫无波澜,堪称轻盈地转回话题,仍然将发言权攥在手中:“无论怎样:我今天见到了明天我们要护送的对象。真是漂亮极了。‘鲸院诗人’檀勒吕科。她是‘皇家诗人’薇伦沃斯的妹妹。”昆莉亚没听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不读诗……军营里很少有书……“薇伦沃斯不是诗人,”潘舒约见到她的犹豫,解释道:“她是王後的宠臣。这只是个绰号。”昆莉亚连忙点头:感激不尽。
“我还算在这任务里吗?”衆人正要离开,昆莉亚忽然思及此事,指着自己柔声询问:“既然我已经退出总部……”
安提庚正转身离去,闻言回头,说:“自然。”她对她颔首,眼中稍有笑意:“这是莲锲什的任务,和总队无关。”昆莉亚又连连道谢: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塔提亚站在她身旁,吹着口哨,斜瞄着她:你这样迟早有一天弄断腰,楛珠。